太一样,只穿着半旧的白色官服,也没有什么佩饰。命他平身以后,我马上发现他竟然赤足穿木屐。臣下在皇帝面前不穿袜属于失仪,按规定要罚俸的。可转念我又不想提了,首先,他一个月的俸禄最多只够他家一天的开销,我何必和他过不去?第二,赤足穿木屐也是我休闲时的一大爱好。比如现在,我的一双白玉似的脚丫子就露在外面。
他好像也在看我的脚,我回过神,慌忙开口问:“你有什么急事?”
“臣发现淮王最近的账目有大问题。”
我惊讶地说:“大将军的钱粮是兵部管理的,怎么账目到了你的手里?”
华鉴容环视一眼殿中,对韦娘略微点头。答道:“不错,可臣的户部却管理天下赋税。前几日,臣查了我国一些大商人的账册,发现漏洞不少。他们的共同点是,都和淮王关系密切。臣私自查阅了兵部的存档,淮王任大将军后,府内的支出银两和填写的账目都很奇特,单制作冬衣一项就要支走四万两白银,这点相王也是知道的。只是自从相王去荆州后,他们动作更大了。”
“有这样的事情?”王览始终防着淮王,手头也捉了他不少把柄,但他的账本一直是由兵部审核,兵部尚书徐晔是王览少年时代学书的老师,这里头的事王览不大插手。再说,太平书阁的人怎么没有这方面的汇报?难道……大夏天里我突然感到一丝凉意。
“韦娘,给华大人一碗冰糖藕。”我暂时收起纷乱的思绪,对韦娘说。
韦娘给华鉴容端上一碗,华鉴容笑了:“韦姑姑,谢谢你了。”
韦娘笑道:“大人和陛下一起长大的,何必对我客气?”她不动声色地退出了南阁。
我这才开口:“鉴容,淮王是你亲舅舅,也是我叔叔,事情至关重大,具体的情况你有没有查清楚,钱到底流到哪里去了?”
华鉴容面有难色地说:“一下子怎么查得清楚?不过,臣在扬州的时候,也留心了一些淮王当年出任扬州刺史时的事情,虽然与相王提过,但相王说他早已知晓。”
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臣在扬州曾跟宋老将军请示,查过扬州府衙的旧档案。淮王在扬州时,许多犯人的案卷看似完整,其实残缺。也就是说,扬州无缘无故在几年里蒸发了不少的人,可朝廷根本不知道。”
华鉴容苦笑:“因为毕竟是亲舅舅,臣也不想草率行事,所以只是暗自放在心里。到了京师的这四个月,臣每天在家轮流招待朝贵。发现每月十日、十五日和二十一日,有一批官员一定有事,即使臣的家宴也吸引不了他们。臣整理了一份名单,明日相王回京,臣再秘呈上来。”他定定看向我,大眼睛里乾坤分明。玉琢般的面孔上毫无懒散和傲慢,带着少年的意气风发。
我沉默了,和华鉴容面对面注视着。此时的南阁只有外面传来的蛙鸣蝉噪之音。
我向他招手,示意他走到我跟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王览的缘故,我尤其喜欢男子穿白衣。鉴容平时很少穿白色的衣服,可他一旦穿了,就有别人学不来的韵味。
我对他言明:“鉴容,以你的才能,为什么非得把你放在户部呢?”
他困惑地望了望我。
我神秘地笑道:“这本来是览的意思。览说,鉴容有闯劲,做事果断。如果让他管刑部,他气盛,立法太严会得罪人;如果管兵部,等于要他和淮王作对;管吏部,还年轻,欠火候,不能服众;管工部,磨死人,又非鉴容专长;管礼部,大材小用,所以才让你去户部当尚书。王览说得果然不错,朕也没有用错你。”
鉴容抿了抿嘴唇:“臣确实不如相王。”
我回眸笑道:“你和朕一样,都是政治新手,不用和王览比。他是他,你是你。你现在装作与览面和心不和,才有机会了解淮王的内部秘密,只是有时候我和览都觉得委屈了你。”
华鉴容欣然地笑:“是把我说成周瑜吗?”
我笑着点点头,扯扯他的袖管,对他说:“现在尚书大人你可以把冰糖藕吃下去了。”
三天以后王览就回来了。荆州并没有处死多少犯人,因此民愤渐渐平息。据说王览亲自去大牢中和囚徒聊天,被引为奇谈。
他见着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有没有累着?”
“你反来问我,你看你又瘦了。”我小声说,韦娘与周围的侍女们纷纷笑着避开。
王览不动声色地把手伸给我,我一握住他温热的手掌,他就微笑着把我拉到他的怀里亲了一下。我乖乖地依偎在他的胸膛,羞得眼皮都发重了。窗外,黄莺飞跃在繁茂的花枝,好像在偷听屋内的缠绵倾诉。
“鉴容有新讯息……”我将鉴容同我说的话转告给他。他并不着急,微笑着用手帕给我抹去鼻尖上的汗水:“水来土掩,我们自有对策。”
这天夜晚我们在东宫小宴,华鉴容也在场。我和王览面对面坐在摆满菜肴的条几两面,华鉴容手持象牙折扇凭栏而坐,他穿着墨缎衣袍,袍内镂空的木槿花镶边十分精致。栏外的花园里芙蓉妖娆,浅红的新蕊像要召唤春天回来。王览还是那一身简洁宽大的雪白布衣,初升的明月在他的面前亦黯淡无光。
王览不知道怎么了,也不开口,一双凤目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一阵百合花的熏香随风飘来,我都要醉了。
“嗯哼。”华鉴容轻咳一声,我们这才发现,熏香正是从华鉴容不断扇动的扇子中飘来的。
“陛下、相王,可否容许臣告退?”他谦恭地说。
王览如梦初醒:“怎么?你还没有吃菜呢。”
华鉴容笑着摇头说:“夜色太美,让人看了就饱。”他合起扇子,斜过头望着王览。
王览不理会他的阿谀,正色说:“你递过来的折子,我午后看了。”
华鉴容坐直了身子,道:“相王以为如何?就在这一两年,瓜就要熟了。”
王览只是问他:“这鱼你有没有尝过?”桌上有一大盘鲈鱼,金黄色的鱼肉上撒着细嫩的葱花。我今夜只顾着女儿心思,还是头一回留意到美味佳肴。华鉴容也不谦让,举起银筷浅尝一口——此人向来是以美食家自居的,然后轻笑说:“味道淡了。”
王览开心地笑着说:“是吗?我故意让御膳房的师傅这么做的。”看华鉴容不解地摇头,王览继续说,“鱼可是陛下的御苑饲养的。从前周文王的时代,天子御苑里的鱼属于公有,现在却很少有人可以吃到了。在周代刑法只用到三十年,因为那时候大家都把国看成‘家’。犯法的人少,可谓天下太平。今天不同,一草一木都归皇帝所有,皇权可谓达到了顶峰。野心家却冒出来那么多,为什么呢?因为在他们心里国和家完全是两回事。天子御苑的鱼只属于在皇位上的那个人,鉴容你说,为了这种尝不到的美味,会不会有人涉险求取?”
华鉴容看了我一眼,回头对王览朗声说:“既然知道有人想要抓鱼,就该先下手制止。你此次去荆州,民心是得了,然而荆州刺史有咎由自取的一面,你却过于仁慈。恐怕今后有人效尤,反而显得皇帝软弱。”
王览亲自给华鉴容斟了一杯酒,沉默良久才说:“嗯。从我当上宰相以后,只有鉴容敢对我直言。有议论我会不知吗?然而陛下还年幼,国家又处于骚动暗流之中,我们根基不足,现在若大开杀戮,说是屠灭野心家,可万一引火烧身又该如何?百年之后如果有人说我糊涂,我一个人担了,难道我会永远在执政的位置上吗?”
华鉴容反对道:“相王,何必……”
王览带着淡淡的笑容把酒杯递到唇边:“鉴容,淮王之心、朝廷党争、地方贪污和北朝威胁,哪里是一年两年的事情?这政治和烹鱼一样,浓不如淡、急不如缓,以不变制万变才是王道。”
我插言道:“览想说的,就是所谓仁者无敌吧。”
王览点头:“陛下圣明。”身边只要有第三个人,他是不会称我“慧慧”的。
华鉴容欣然把酒饮尽,爽朗地笑道:“鉴容年少浅薄,有些道理还需相王点拨。”
王览不以为然地摇头:“何来此说?你也有你的道理。比如我,心里的尺总也找不到折中点,只好退而求其次。你比我聪明,将来也许比我悟得快些。”
我走到了王览的身边,靠着他坐下来。对王览身侧的华鉴容说道:“鉴容,爱人者,人恒爱之。淮王过于取巧,反而有伤于道。你是我们的结盟者,可不要忘记。”
华鉴容眼睫微动,把手递给王览。他的手和衣,黑白分明。王览大方地握住他的手,看着这两个人的交缠手指,我心里有踏实的感动。心灵的潮水在月光下拍打着最柔软的沙堤。
星空朗照,我一时兴起,便招呼阿松:“把朕的琴拿来。”
等放好了焦尾琴,我问华鉴容:“你还记得这琴吗?”
他想也不想地说:“还是焦尾琴?”
“不错。”我高兴他还记得我所用的稀世名琴,“你用野王笛和我相和吧。”华鉴容擅长吹笛,有“笛王”之美誉。虽然他风流显贵,送他此号的人有阿谀奉承之嫌,但是说他的技艺为朝贵之冠,也是不为过的。
王览用手指关节轻敲桌面:“焦尾琴加上野王笛,我有耳福了。”
华鉴容不动,求救似的看他,黑曜石般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无辜的表情:“相王,我好久没有练习了,恐怕生疏出丑。”我嘻嘻偷笑,这是他的惯用手法。以前他要求我母后什么,就会这么看着母后。没想到一个在风流之都扬州花名满天飞的人,手段还那么老套。
可惜王览不是女性,而且今晚也没有平时的心软。王览躲开他的视线:“我可不管。”
华鉴容放弃挣扎,不出我所料,他一直把那笛子带在身上。此时他轻巧地取出笛子,讨我示下:“陛下,奏哪一曲好?”
我调皮地娇笑,反问王览:“相王殿下,我们听您的吩咐吧。”
王览大笑:“二位请奏一曲《出水莲》来听吧。”
我和鉴容自幼一起练习,连彼此交换一个眼神都属多余。他的清亮笛音毫无顾忌地先起,我随后也拂动了琴弦。
天籁琴声云外笛,水光山色,天然去雕饰的出水莲花,无形中开满了每一寸空间。
一曲终结,我才和华鉴容对视一眼,又把目光一齐投向王览。他的脸不正是出水的芙蓉,清雅动人吗?
他击掌赞叹:“好!高山流水不过如此。”
“嗯。相王的酒不能白喝,菜不能白吃,这一点鉴容是最清楚的。那现在相王既然如此赞赏,要给我们什么奖赏呢?”我问。
王览难住了,他先问华鉴容:“你想要什么?”
华鉴容似乎也觉得有趣:“这个能不能以后再说?”
王览用凤眼斜睨他一眼:“可以。不过鉴容,我们是朋友,你不能过分。”他就是斜睨别人,也是一副温柔可亲的样子。
华鉴容笑出声:“自然。”
我以为王览会马上问我,可他一直等到华鉴容走了,我们坐在床上时才道:“慧慧,你还想要什么呀?所有的一切,不都是你的吗?”
我钩住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脸。好奇怪,大热天里,他的皮肤竟清凉无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