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我这么好……可我都不怎么为他着想。”
    韦娘此刻似乎心肠极硬,她不但不顺着我的话,反而咬牙道:“已经到了现在,哭有什么用?他喜欢你又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不过他的心眼居然死到这种地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也不知相王会怎么想。”
    我的哭声渐渐小了,只是抽噎着。王览还没有回来,我小心翼翼地把鉴容送给我的手帕塞到睡衣的袖子中,却被韦娘一把夺过去:“陛下!这怎么使得?”
    我生气道:“这对我是特别珍贵的,现在又不在宫里,你叫我藏在哪里?”
    她道:“纵然是他一片心,但陛下明了也就是他全部的目的。陛下与相王成婚多年,而且心里面爱谁你自己也清楚。这手帕我替你保管,怎么也不可以带在陛下身上,带到你们的床上去。”
    她说完扭头就走,我愣住了。过了一会儿,王览悄悄地进来。他半跪在地上,搂住我的肩:“慧慧,别哭了。”
    我心里一颤:“你生气了吗?你怪我这么哭吗?我……”他摇头,捂住我的嘴,像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那样,轻轻地拍着我的脊背。
    等我平静下来,他无声地吹灭了蜡烛,把我抱到床上。他用袍袖把我的眼泪擦干了,俯身热烈地吻起我来。若在平时,我肯定会钩住他的脖子,软下身子亲吻他。但今夜我的反应特别迟钝,一点也不动。他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似乎过了今夜,就是我们的末日似的……我忽然尖叫了一声。
    但王览把我裹在丝被中:“不,不是现在……我还要等……慧慧对我太宝贵了。”
    我闭上了眼睛,梦里似乎是昭阳殿的过去,一幕幕都重现了一遍。华鉴容在血染的芍药中对我笑,王览在荷塘的对面向我招手。半夜醒来的时候,王览的衣襟上已经湿透了。
    王览的眼睛大睁着,道:“傻孩子,总会好起来的。”
    我听见了营里的号角,总攻迫在眉睫。
    破城之日,势如破竹。在第一次激烈的战斗后,城内的乱党几乎放弃了抵抗。当我的辇车进入都城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味道。隔着车帘,我可以看到护城河以南的熊熊烈火。我知道,那是在焚烧尸体。本该是生命的力量,却散发出腥热的臭味,惨状使我的心抽紧了。我对韦娘说:“我要下车,和相王在一起。”她答应了。我发现,我的坚决是没有人可以抵抗的。某些时候有人和我意见对立,那是因为我自己也在犹豫着。
    当我走进放满伤兵的大帐时,扑面而来垂死的气息,还是使我震惊。断断续续的呻吟,黄昏时分的血染暮色,那些挣扎求存的生灵,无不宣告着战争的残酷。我只带了两个随从,因为打扮成少年,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有一只手突然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衣摆。“水,给我水。”一个士兵说。我给了他水,他一口气喝完,又重重地倒下了,好像周围的世界都不再和他有关联。
    我找到王览的时候,他正坐在一个少年的身边。这个少年出奇的好看,年纪大约才十二三岁。他的一条腿已经完全腐烂,脸上的潮红说明他已经临近死亡。
    少年平静地微笑,他轻声对王览说:“我有个叔叔在琅玡王家做事呢,有时候我远远看见公子们,叔叔就让我快低头,别污了贵人的空气,我们就是像尘埃一样的人。”
    “胡说,你会好起来。你可以在京中有一个职位,我保证。”王览宽慰他,但脸上的笑却是忧伤的。
    “真是个贵公子,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我娘常说我命不好,生来就是做牛做马的料。长得再好再聪明也没用,在这个世上,出身低就什么机会都没有。我娘死了,我又不肯去卖自己,只有当兵活命。谁知道我第一次打仗就……要死了。”少年笑着说。
    我们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昏昏欲睡的少年对王览说:“你叫什么名字?”
    “王览。”
    少年抖动了一下身子:“王览,我好像听过。是啊,但我想不起来了。”
    王览温和地说:“没有关系。”
    “我叫光,叶光。光明的光。你会记住我的名字吗?”少年低声说。
    “会。”王览的脸上还带着无奈的笑,眼睛里却涌出了泪水。
    “那我就可以放心睡了。至少有人知道,世上有过我这么一个人。”
    少年睡去了。王览拉着他的手,一滴眼泪,落到那孩子惨白的手臂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死去。过了许多年,这少年的名字我还是记忆犹新。王览的眼泪,好像霜冻的百合花上的露珠。后来我终于知道,面对死亡,他无能为力,我也一样。
    我和王览进入宰相所在的东府时,天已经黑了。按照我们的决定,淮王及逃亡的六子一起在郊外被斩。他只有一个儿子因为事先投降,赦免为平民,流放白州。宋舟问我:“陛下,淮王妃、永安郡主等女眷该如何处理?”
    “不要打扰她们,叫她们安心住在淮王府吧。”我道。淮王妃是我结婚时的喜娘,一向不问政治。至于永安,她只是斗争中的一个牺牲品。
    王览问:“华鉴容在哪里?”
    “华尚书在囚室中被找到了。他多日水米未进,还在昏迷。”宋舟叹气,“几年前他到扬州就是调查淮王,虚与委蛇,假装放浪形骸,这么多年也不易。”
    “把他抬到东宫去。叫御医会诊,再来回报。”王览对随从吩咐。他望了我一眼,终究没有说话。
    我真想立刻就去看看华鉴容,但是挪不动脚步。皇室凋零,经过此劫我的亲人更加少了。王览尚有父兄,我尚有王览,鉴容有谁呢?我的手冰凉,王览靠近我,也不说什么,给我拉好披风。“没事的。”他对我说,眼睛如月光透碧湖。
    我们进入禁城,数千火把将周围照得如同白昼,甚至可以看到角楼边上的颓垣断壁。这时有人来报:“华尚书生命无忧。”我的眼睛一亮,似乎在一瞬间那灰涩的颓垣断壁上开出了花朵,显出欣欣向荣的生机。
    东宫门口,夜风中一个男人,宽袍大袖,犹如仙人。绝世风华隐藏在充满自信的快乐笑容中。
    “大哥,你在这里?”王览惊喜。
    “对啊,月初就到这儿了,给受伤的御林军看病。”王珏笑道,仿佛被围困,只是件轻松的事。他应该三十多岁了,面容相比几年前却没有什么变化。夜色朦胧下,他和王览极为神似。
    我对他说:“大哥,我们这次在扬州,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王珏亲切地看着我,就像自家人的样子,微笑着说:“是流苏吗?”
    王览和我交换了个惊讶的眼色。
    我问:“大哥,你知道?”
    王珏说:“对啊,又不是这几年才知道的。不过臣从来没有当面问过她。”
    “那么你……”王览欲言又止。
    王珏一甩袖子:“喜欢一个人,不是逼人家走你的路,而是尊重她的选择。我一年去扬州看她两次,除了风花雪月,其余一概不问。当然你不知道。”
    王览浅笑:“当初还以为你伤心,不敢揭你的疮疤。原来如此!”
    王珏用大手拍了拍王览的后脑勺:“你这孩子,还真是痴。早就说过,叫你不要什么事都那么当真,累不累?”
    留下王览兄弟,我去了东宫的暖室。太医们守在身侧,华鉴容安静地躺着。一别多日,他瘦得简直是形销骨立。他睡得不太安稳,俊美的面容上不时显出痛苦的神情。薄薄的嘴唇动着,好像要说什么,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他在不自觉地紧紧咬住下唇。他的容貌,按我母后的说法,对一个男孩子来说是太过艳丽了。现在的他没有了孔雀式的骄傲,紧闭的眼睛又掩盖了不驯的目光,还真是柔弱,近乎病态的妩媚。
    “金鱼,你一定要好起来,这对阿福太重要了。”我用丝帕抹去他额头上的汗珠,对他说,他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我一直看着他,到确定他睡安稳了才离开。
    回寝宫后,王览急切地问我:“他怎么样?”
    我道:“没有大碍了。就是身体虚弱,养些日子就好了。”
    王览点点头,神色凝重地递给我一卷东西:“这是搜出来的同党名册。”
    我不语,看了看王览,他清亮的凤眼凝视我。
    “你是不喜闻人过的。”我对王览说,“而我呢,夜太重,也不愿意看了。”
    王览会意,小心地将纸卷的一端点上了火。火舌很快将那秘密蚕食,仅留下青黑的灰烬。
    半个月以后,京都恢复了昔日的繁荣,宫廷里,森严静谧。
    下午,王览还在上书房与新任的刑部侍郎蒋源商量事务,我就回到了东宫。这些日子以来,华鉴容一直住在东宫暖室。我进入屋子寻他,他却不在。
    服侍他的仆役带着我,悄悄来到后花园。
    风吹古木晴天雨。一树浓艳的石榴花下,那人在竹榻上幽静独眠。花心千重束,我却也不敢发出声音,唯恐惊散了他初夏的好梦。
    他却已惊醒:“陛下?”
    我和王览常来看他,他病好以后特别沉默,和王览还有话说,见了我却不大愿意开口。
    我笑道:“鉴容,小心吹风。”这样的天气,他还盖着数层锦缎叠起的毯子。看来要康复成以前生气勃勃的样子,还有好几个月。他不说话,我也没有必要说话,就这么相对无言。一只杜鹃翻越花枝,啼叫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华鉴容打破沉默:“陛下,我好得差不多了,还是回家去吧。”
    “这里就和家差不多的,王览当初叫人把你安置在这里,就是要方便照顾你。”虽然没有人提起那朵血色的芍药,但我面对他,总有几分尴尬,一点心慌。
    “相王太好了,是我对不起他。”华鉴容说,长长的睫毛上,细碎的泪珠晶莹,他从来没有像这段时间那么脆弱。看华鉴容这样的男人脆弱,会使人伤感,好像诗人留不住他钟爱歌咏的春天一样。这个男子叫我怅惘。
    “永安郡主真的出家为尼了?”他幽幽地问。
    “对。她说自己看破红尘,情愿与青灯为伴,为父兄超度。”
    华鉴容闭上眼睛:“她,应该早就知道,我是陛下这边的了。是我负了她。”
    我想不出合适的话说,还好,王览及时到来。览从花树后面绕出来,信步之间,带来了另一片天空。
    他笑着问华鉴容:“你们是不是在猜谜语?”
    华鉴容摇头,大大的黑眼睛没有了昔日夺目的光彩,如迷途孩子一般。
    “太医一再说,教你不要费心思,自己的身体最重要。”王览伸出一个指头,对华鉴容笑眯眯地摇晃。他随即张开五指,摸了摸华鉴容的额头。“凉丝丝的,大家进屋去聊不好吗?”
    华鉴容微笑。他站起来,王览搀扶住他,两个人一起跨上台阶。
    “览,是否记得,你还欠我一样东西?”华鉴容问。
    我想起来那个琴笛合鸣之夜,王览当然也不会忘记。
    “当然。”王览说。
    “我现在要你兑现了。再过两个月,我好得差不多了,把荆州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