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按照相王的吩咐行事。第一,臣来之前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联络了其余三大军力;第二,臣将名单上的军官都囚禁起来,也没有打草惊蛇;最后,臣在这几年内以隐瞒财税所囤积的补给刚刚够相王需要的标准。”
王览迎风站着,脊梁挺直,凤眼锋芒锐利:“虽说兵贵神速,然而在夜里草率从事也容易出纰漏。你可把陛下在此的信息传出去了?”
“是。”
“嗯,客人请到了没有?”
“是。”
王览这才微微一笑:“陛下你知道谁是客人吗?”
我困惑:“你没有告诉过我。”
“就是郑昌的母亲,她隐姓埋名在普陀山上出家为尼。按理说我们是不该去把她请到扬州来的,然而在灵隐寺的人们对我关系太大。我也不愿意让无辜者的鲜血玷污佛门,因此……”
他扶着我上了一辆马车,小心地把窗子关严实:“来,到扬州刺史府还有半个时辰,慧慧倚着我打个盹再说。”
我不愿意:“什么时候了,还睡觉?”
他暖洋洋的手指抚摸我的眉心:“慧慧,在这半个时辰内如果你不睡,也不会对事情起到任何好作用;若你睡了,明早见将士们的时候精力充沛,士气就会大振。”
我这才听话,躺在他的大腿上浅睡。虽然是千钧一发的时刻,然而在马车里,王览的手指一直均匀且温柔地抚摸我的眉心。
我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府内,他精神抖擞地站在床前:“慧慧。”
我拉着他:“你……去哪里了?”
他又微笑起来:“我与老师太论了半宿的佛,淮王成功的机会真是不大。”
淮王成功的机会只有一个,就是一举杀死我。只要我活着,除了他自己的势力没有人会支持他。
可事先我们只猜对了大半。在得知我活着,而且身在扬州以后,他自己的势力也动摇了。先是全国所有的郡县,包括我们确定是淮王方面的地方官员,都断绝了对京城的供应,而是把赋税和援兵送到了扬州。然后接到母亲音讯和我承诺宽恕的快信,见风使舵的杭州知府郑昌,放弃了对灵隐寺的包围。他写了一篇檄文,公开和淮王决裂。
随着扬州军队的包围,帝都变成一座孤城。从淮王的次子,到守军的将领,他的亲信大臣不断单人匹马地从京都逃出来投奔我方。淮王在众叛亲离中,以五万人马和我们的三十万军队对峙。最致命的是,守卫宫廷的三千御林军根本不听他的指挥,坚守禁城,在京都以内,构筑了坚实的堡垒。
五月的夜晚本来应该是最宜人的。可是,当我们驻扎在都城的郊外时,漫山遍野的篝火,远处萧瑟的帝都,都使夜色显得悲壮而凝重。我靠在军帐中的软垫上,才赶到军中的韦娘轻轻给我捶背。自从和淮王交锋后,我一直感到极其疲倦。
“韦娘,当初真担心你们,不过好在你们都平安无事。”我说。
韦娘用手指按摩着我的肩颈,笑了:“陛下,我们自己是不担心的。只要陛下能安然无恙,我们的生死早置之度外了。王铭大人一路上谈笑风生,他说自己小时候有人给他算过命,他只可以活到四十岁。灵隐寺被围的时候,王铭大人大笑着说,要去感谢菩萨让他多活了十几年。”
我含泪不语,正是有韦娘这样的沉稳、王铭那样的超脱,才会安定去往杭州队伍的人心。我有这样的奶娘,王览有这样的父亲,我们何其幸运。如果说淮王失败是因为他一招棋错,那么,我们的胜利却是无数个良好因素的集合。胜与败,看似命运,但绝非偶然。
“带领禁卫军的柳昙,不知道能够坚守多长时间。”我叹气道,事先我们制定的全盘计划,并未通知柳昙。而他此刻也能够自起抗击,似乎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况且他的祖上又与皇族有亲戚关系,所以我对他印象深刻。
韦娘道:“他当年常常出没吴王府中,吴王失势后被贬出京。过了好几年却因为上书建言东宫,得到了先皇后的垂青。我年轻时常觉得他不过是个贵公子而已,现在想来,他这样起起伏伏,倒不是简单的角色。”
我转眸瞥见阿松在油灯边上托腮出神,就笑着说:“这次你假扮朕,可是立了大功。却不知为什么,回到朕身边后就像丢了魂似的。”
她紧张地把双手绞到腰后,瓜子脸上泛着红晕。
韦娘对我说:“陛下,这丫头的魂是丢了,可没有丢远,就在对面议事的大帐里。”
我心领神会,脑海里浮现出王览的书童阿榕那清秀的面孔,他如今已经是吏部的官吏。此次去杭州,他假扮王览,他们两人整天共处辇车之中,想必是增进了感情。
想起王览常说,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便和蔼地对阿松说:“好啊。一棵松树,一棵榕树,光看名字,你们也有缘分。做天子的难道不能成人之美?”
阿松听明白我的话后,惊喜含羞,简直是顾盼生姿。怪不得人们常说,沐浴在爱河中的女子最美。
韦娘也在边上凑趣:“可不是吗,独木难成‘林’。陛下许了这两个孩子,又是一件好事。”
阿松立刻给我跪下,本来是开心的事,但她谢恩的时候眼睛里却有泪花。也许爱到深处,痛就是乐,乐就是痛。当年,阿松整天对阿榕挑刺,那个有主人之风的男孩子只是傻傻地笑,从来也不回嘴,想不到过了些年真成了一对欢喜冤家。
为了防止走投无路的敌人偷袭,宋舟将军特别命令通宵点火。光线反射在我们大帐的壁上,周围来回走动的人影就像皮影戏。王览打开帐帘,他疲惫地朝我看了一眼:“你用过晚膳没有?”
我摇头,拿出酒杯和食盒:“没有,你不在我吃饭也不香。没有请你的父亲大人过来?”
他点头,也不宽外袍,盘腿坐在毡子上快速地吃起来。我趁机和他说了阿榕的婚事,他笑道:“他都快二十岁了,同阿松正好是一对。他们走了一遭灵隐寺却有惊无险,国家的浩劫对个人有时倒是一种幸运。”
我听他的语气悻悻,奇道:“你父亲歇息去了?没有和你说什么话吗?”
他低着脑袋:“有。他担心我。”
我摸摸他的额头:“担心你的身体?你好像真的瘦了。”
他的眼睛停留在我的脸上:“不是,只是担心我的将来……”
“为什么?”我不明白,“你将来当然还是和我在一起。”我拉住他的一只手放在脸颊上,“我们也许还会有好几个孩子……”
他忧郁地笑笑:“希望是吧……”我幸福地依偎着他,沉默良久。
“这些日子,难为他老人家了。”我温柔地对王览说。
“明日就要攻城了。”他答非所问,心事重重的样子。
“对。禁城的御林军坚持不了多久了,淮王在城内随意杀害大臣家属,人心早已失去,我们可以一鼓作气歼灭乱党。”
王览长叹:“终究要杀生吗?一旦开战,势必会伤害许多性命。”
“没有办法。我们忍耐淮王总有好几年了,留给他的路那么多,谁叫他偏偏走最急功近利的险路。”我冷漠地说。
王览吃完了饭,在金盆里洗净了手,又坐到我边上。
我依在他怀里道:“览,别担心开杀戒。也许将来会有毁谤,可我们实在问心无愧。”
他的笑如蜻蜓点水,淡淡波纹后就隐去了,悠悠地说:“对于毁谤,与其去辩,不如去容。”橘色的光线下,他与我对视。他的长睫毛在脸颊投下浅玫瑰色的阴影;他的嘴唇优美而苍白,苍白得让我心疼。
我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了他的唇。这是我的男人,虽然明知道我还不够成熟,但在这般寂寥的夜里,我只想用自己的唇去温暖他的唇,给那苍白染上点血色。
王览一把将我抱住,开始回应我。他的身体像燃火般热起来,他的舌在我的嘴里探索着新奇的世界,他的手抚摸着我的肩。在慌乱中,我感觉嘴又可以呼吸,但是,暴露在空气中的脖子和肩膀却慢慢地印上了他的吻。
我张开眼睛,王览已经停下。他的嘴唇不再苍白,红润得带着石榴果实的色泽。他的脸也转成苹果花的粉红,鲜活而俊美。他咳嗽了几声说:“今晚我大概疯了,不仅要开杀戒,差点还破色戒。”他说最后两个字时,笑得像孩子一样调皮。
我还是觉得心慌气喘,无奈只好斜倚在床上。待要开口,却听见有人道:“陛下,都城来人有要事禀报。”
现在夜深,谁会来呢?而且来自围城之中。
入内的少年见到我们,便匍匐在地。他的衣衫泥泞,肩上还有鲜血渗出。
我惊呼:“蒋源?”
蒋源抬起头,满面烟灰的圆脸上眼睛十分明亮。他是一个多月前调回京都,担任华鉴容副手的。虽然个子矮小,但这个少年的身体中却蕴含着无限的潜力。
“你怎么逃出来的?”王览问他。
蒋源只是说:“趁乱,现在都城一片混乱了。淮王的人到处杀人。”他看了一眼王览,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相王不用担心,王家人都躲在禁城里。御林军勇猛,还可以抵挡一阵子。”
王览却并不释然:“蒋源,你只身出来,你的寡母怎么办?”
蒋源摇头:“臣母在陛下离开京城以前就到黄山的华氏山庄去了。当时华大人只是说,黄山的温泉对母亲的痛风有效。直到东窗事发,臣才明白华大人的意思。”
“华鉴容怎么样?”我插嘴问。我们如今已和他失去联系。
蒋源回答:“华大人被幽禁在淮王府。有人说华大人是相王的人,但拿不出具体证据,华大人自然不肯承认。反贼要他和永安成亲,他们想方设法逼迫,但是华大人宁死不从,他已经绝食好几日了。”
他说着说着,鼻子酸了,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这是华大人托人给臣的。臣今夜冒死出来,就是为了让陛下看到这个。”
纸上一片空白。王览快步走到蜡烛边上,随着烛火轻烤,褐色的图形神奇地出现。“这是淮王的城内部署图。”他把纸的一角攥在手里揉着,低吟道,“鉴容啊,鉴容,你用命来换这个吗?”
蒋源到底年少心热,听了此话止不住泪,抽泣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我说:“陛下。华大人说既然当初他选择留在城内,也就无畏生死了,只是他有一件东西想托臣送给陛下。”
王览的眼尾一挑,盯着我看。
我接过一个小小的锦盒,哆嗦着手打开,里面是一小方丝帕。
我惊呆了,丝帕上,赫然一朵大红色的芍药花。花在夜光中凝固着妖艳,浓烈的美丽中,含有血腥。这是……华鉴容用鲜血画成的!原来他也会给女人送大红色的芍药花——却是以属于他的独特方式。
我不争气,在决战的前夜、在臣子的面前、在王览的目光中,我泣不成声。
因为得到了宝贵的军力分布图,王览到宋舟帐中商议对策。韦娘溜进来给我解开头发,服侍我梳洗。看我的眼眶里面老是流泪,她也红了眼道:“吉人天相,我看华鉴容不是那么容易就会倒下的。陛下您别哭了,再哭的话脸也白洗了。”
我捏着手帕喃喃道:“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