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黄变成橘红。赤紫相杂的云朵中,漫天彩霞与茫茫雾气连为一体,仿佛五色宫灯,瑰丽缤纷。
    日轮掀开云幕,一轮红日冉冉升起,顷刻间,金光四射,群峰尽染。
    “真美!”我感叹。
    “是啊。江山多娇,这是慧慧的江山,慧慧想不想成为这轮红日?”王览问我。
    我幸福得似要哽咽,不敢说话,只是用力攥住他的手。在我的世界里早就有这样一轮红日,那就是我身旁的这个男人。
    哎,君似朝阳君似海,自从君去后,无心恋别人。
    女皇神慧 正文 第十六章 生死之间
    章节字数:14775 更新时间:07-05-10 20:20
    再见到宫城的时候,昭阳殿的荷花早就败了。
    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游荡,减了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
    自泰山归来的路上,王览就一直发烧。御医开始以为他感染了普通风寒,对症下药,可回到了京都也不见丝毫起色。从史太医开始,号称“妙手回春”的御医们这才感觉到棘手。我们的寝宫,时刻都弥漫着汤药的苦辛味儿,一份是给我的,一份是给览的。秋凉了,东宫不见丝毫喜气,愁云密布。
    直到王珏到来,览吃了几天他哥哥带来的草药,才可以起床走动。他看我焦急,颇为内疚,强打精神要分担些政务,我都死死挡下了。
    “等你养好病,再看折子也不迟。这江山,说到底是我的。你病了,纵有万里江山如画,我还有什么趣味?”我嗔怪他道。这些日子,我身子日渐沉重,肚子隆起,可将为人母的兴奋心情全都丢失在秋天的萧瑟中。
    “对不起。”王览披着衣服,小声对我说。辛苦了那么些年,只一次得病,他就起了那么深的歉意。殊不知越是如此,我的悔意便越深。原来,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体脆弱,可我呢,只知道索取和依靠,仿佛他的温暖是永不枯竭的。
    翌日在高台之上,云与天齐,夜色四面八方涌到,寒风尤甚。鼓楼上,凄迷的铃声不时惊起一大群雀鸟。我凭栏下望,眼睛却看不到来时的路。
    “大哥,览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你怎么不说呢?”我问背后的男人,唯恐他看到我满眶的眼泪。
    “他的身体一直不好,近半年,心脉尤其虚弱。臣不是不想说,只是阿览不许我告诉陛下。他说,既然来的,就是命,不愿意陛下为将来的事情担忧分神。”王珏缓缓地说。
    我的眼泪迎风滑落:“大哥,他的病能不能治好?”
    王珏沉默了很久,道:“这是上天的决断,臣不敢说。”他没有叹息,但是每一个字都带着令我伤痛的语调。
    夜晚,王览总是不能入寐。我摸过去,他贴身的白衫总是被冷汗浸透,每次我的心都会被揪起来。一夜他对我说:“慧慧,我这样……会碍着你休息,不如……今后我们分开睡吧。”
    我紧紧抱住他,他的身体,到了夜晚就会滚烫:“不,你是赶走我吗?让我看着你,看你好起来。”我把他的手放在我隆起的腹部,“看,孩子就要出世了,你一定会好的。只有让我在你身边,我才能安心。”
    他闭上眼睛,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从那夜以后,他好像开始好转了。他的生命力是顽强的,就如他的人,竹子一样坚韧。一周以后,他可以坐起来看书。但被我见了,仍是一把将书夺走。
    他无可奈何地恳求我:“宝宝,慧慧,陛下,把书还给臣。”
    我见他绝美的脸上还带着病态的潮红,好像清晨的花瓣,反射着诡异的红霞,于是斩钉截铁地回绝:“不行,看书要费神的。你把病养好了,一切都随你。不然,就是不准。”
    他不说话了,乖乖地躺着,消瘦的脸庞上,温柔的黑眼睛静静地捕捉着我的身影。
    华鉴容每天都来陪览说话。隔些日子,待天气晴朗,他就陪览到御花园去走走。览本来和华鉴容一般高大,但到了此时,却不得不靠着华鉴容的搀扶才能行走。如果他身体好些,华鉴容晶莹的大眼睛里就会满满地盛着喜悦的光彩,如果他精神不大好,直到第二天上朝时华鉴容的神色都是灰暗的,好像一夜没有睡好。
    这一日,王览的精神格外好,我早早就回宫了,华鉴容也来看他。本来,华鉴容这几年变得不大爱说话,可如今凡事都是抢着说,览虽然虚弱,但脑子并不迟钝,很快便悟出是怕让他多说话费神,于是就顺水推舟乐得听他去讲。我第一次仔细听华鉴容跟览说话,发现这些日子的政事轶事,华鉴容每每都经过选择才说。他就算不是伶牙俐齿,至少也有一颗玲珑心。如果让我这个皇帝来说,选材剪裁也不一定有那么精到。
    “鉴容,你最喜欢什么植物?”王览突然含笑问他。
    华鉴容正眉飞色舞地说到中书侍郎张石峻“打鬼”的故事,突闻此话不禁呆住了,道:“是竹啊。”
    王览说:“是吗?岁寒三友,梅花清芬,松树经霜,但我最喜欢的,也是竹。”而后览对我说:“陛下,将来无论是儿是女,名字中有个竹字,好吗?”
    我也笑了:“那另外一个字呢?”
    王览答道:“陛下不是喜欢读《洛阳珈蓝记》吗?珈蓝,本为佛教寺院的守护神,窃以为这个珈字,很妙。不知道陛下意下如何?”
    竹珈,名字中有个王字旁,这很好。我想,名字不过是个符号。我们的孩子,将来也和我一样,一直会被人称为“殿下”或者“陛下”,这个名字,不过见于历史,缠绵于其最爱之人口中而已。不假思索,我就同意了。
    王览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正在此时,陆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陛下,有紧要的事情。”
    “说。”我吩咐。
    他犹疑不定,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冒。是什么事情,要背着王览?还是华鉴容?我走出休息的水榭,离了段距离问:“你搞什么鬼?”
    陆凯在青石路上跪下,道:“相王的父亲王铭老大人一个时辰前去世了。”
    我差点站不稳:“什么?再说一遍。”
    “王铭大人刚刚去世。”陆凯道。
    我的脑子转得飞快,眼角已经瞥见另一个上书房的内侍抱着一打白色的折子走到水榭,他对王览跪下,说着什么。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一时觉得天昏地暗。
    在极度的眩晕之间,我听到王览大声地叫了我的名字:“慧……”怎么回事?他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直呼过我。我向他奔跑过去,站立起来的他已经颓然地倒下。那一刹那,华鉴容伸出手臂去扶,却没扶住,和他一起倒在地上。华鉴容的手臂撞击地面,发出很响的声音。他顾不得胳膊的剧痛,用另只一手臂挣扎起身,推一推王览:“览,览?”
    王览已经昏迷,鲜血从他的嘴角淌了下来。那血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俯下身,用自己的龙袍反复擦他唇角的血,可是总也擦不干净。我哭着喊他,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乌云遮蔽了阳光,我的手极度冰凉,望着命悬一线的他,泪眼模糊地喃喃自语:“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这以后的四天,览都水米不进。有时候,他也睁开眼,神情迷惘,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很快,就倦怠地睡着了。王铭的丧事,我全都交给了华鉴容去办。览的病情,终于成为了全国知晓的事情。全国所有的寺庙僧众,日夜不停地为他祈祷。大江南北的善男信女,从四面八方拥到寺庙为相王祈福,但他仍然命若游丝。最后,白发苍苍的史太医跪在我面前:“陛下,相王的病,药石罔效。臣有罪,罪该万死。”
    我无心再去宽慰任何人,第二天,我亲自到了京都城外的大悲刹。我上次来这座相传灵验的恢弘寺庙,还是三年前和王览一起。那时候,他意气风发。我与他意深爱笃,恰似蝶恋花,凤栖梧,鸾停竹。可如今,只剩下我自己。
    我不佩钗环,身穿毫无纹饰的素衣。要我谦恭而卑下,都无所谓,只要上天慈悲,愿意把览还给我。
    太师何规以下的群臣陪伴着我。大悲刹的钟声沉重地响起,与我是隔了几生几世的遥远。药师殿有八十八层汉白玉台阶,我在最低的一阶跪下,跪在尘埃里。一转眼,看见了华鉴容,他直直地望着我,眼睛里的沉痛无法形容。我突然记起来什么,挥手叫来陆凯:“华侍中并不信神,请他走开。”
    我看着陆凯去和华鉴容说着什么,华鉴容咬着嘴唇,默默地退出群臣的队伍,踉踉跄跄地走开。他离去的时候还是望了我一眼,表情不是难堪,而是生生的心痛。
    我每上一步台阶,都会磕三个头。等我看到鎏金的药师大佛时,自己的印堂上也有凉凉的液体。是出血了吗?我浑然不觉得疼。我对着佛像叩头,我愿意把我的寿命分给王览,我愿意以国家的一半供奉寺庙,可以吗?我心里默念千万遍,把他留给我,行吗?我不是天的女儿吗?难道上苍不可怜自己的女儿,不可怜未出世的孩子吗?
    雨雪霏霏,冬天,太早地到来了。
    我回到东宫的时候,天色如墨,已是黄昏的尽头。万点灯火中,更觉寒流入骨。举目望去,大雪渐收,积雪在地,犹如荒野。
    直接入了寝宫,望着王览昏睡不醒,我愁肠百结,垂泪不止。
    谁知道,他的秀眉蹙动,竟睁开了眼睛,费力地对我说:“不要哭了,你知道,自己哭起来,两只眼睛红得活像小兔子。”
    我见他苏醒,惊喜交加,却不知话应从何说起,只是趴在床沿把头贴在他胸口。
    王览又说:“刚才哥哥来看我,让他见了我的光景,便会越发伤他的心,我只好装睡。谁料到……又睡过去那么久。”他说的时候,口气苦涩,还有点不可思议的稚气,好像自己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他的纤柔手指触到了我的额头,兀地停止了,我记起在药师殿磕破了头皮。他却没有再问我什么,指尖划着我的眉心,绕着圈子。
    我这才想起来:“你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想不想吃点什么?”
    他想了想,笑道:“我想吃点贵妃粥。”忆起许多年前,我们也共吃过这么一碗粥,心中更是刺痛,面上却不敢露出来,我立刻吩咐内侍去炖粥来。
    王览的身子到底是弱了,勉力吃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去。
    他靠着枕头,眷恋地望着我,许久也不开口。自从他昏迷以后,我便在床边置了一榻,此刻,我坐在榻边,心烦意乱。
    王览终于淡淡地笑了,轻声道:“慧慧,我恐怕等不到竹珈出世了。”
    我断没有想到他说得如此明白,只觉得胸口热气一涌,嗓子里也有了腥甜的血气。
    “没有的事。”我拼命地摇头。
    他苦笑:“何必自欺欺人。”向我招招手,我坐到床边。他环抱住我,眸子盯着我。一时间,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世间的至善至美重现于他的凤眼之中。只是,虽不是梦幻,尘缘终究须散了。
    我带着绝望和恐惧,抚摸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这张脸那么熟悉,纵然苍白清瘦了许多,却仍然美丽而光明。
    他怜惜地抓住我颤抖的手指,凑到唇边吻了吻,继续说:“今夜,我有些话必须说。这些话都是很残酷的,可是如果不说,我无法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