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噙着泪,默默地点头。
    王览道:“慧慧,答应我三件事。第一,我死以后,请不要厚葬我。人,本是赤条条地来,须赤条条地去,才无牵挂。今年,淮河的水灾很厉害,是不是?鉴容和我说话时候,故意回避那几州的情况,我早就猜到了。国家的财力担当不起盛大的葬礼。只是,你可不可以把你手上的玉镯与我同葬?”
    我的血液都凉了,那个莹洁剔透的碧玉镯,是他送我的定情之物。当年给我戴上时,他是何等情意缠绵,如今却要收回去。我想着,手下用力,指甲直刺到他的肩胛中去。
    我忍不住说:“为什么?你怎么那么狠心。你说的话,我全接受不了,请你不要再说了。”泪水夺眶而出,委屈、心疼,交织着痛苦。我何尝不晓得,人家都说镯子“套住人心”。他要去了,不愿意给我束缚,难道就连这个念想也不愿留给我?
    王览用手掌堵住我的嘴凝视我,道:“让我说下去。我是你的臣子,可也是你的丈夫。我从来没有叫你为我做过什么,只是,希望你聆听我最后的愿望。”他的话让我无法拒绝,虽然此刻他这么残忍。但是,我欠他太多了,以至于今天我搜寻不出任何阻止他说下去的理由。
    “那个镯子毕竟你戴了那么些年,总算有你的气息,如果愿意,就给我陪葬吧。第二,我死后,请不要迁怒御医百官,也不要推恩我们王家。王家世代华族,门第已经贵不可言。陛下知道月满则亏的道理吧,切不可再为王氏诸人加官晋爵。第三,我最放心不下你和孩子,慧慧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将来好好教育他学做个好人。只是……”
    王览停顿下来,面上温柔无限,却说了一句严肃的话:“将来……如果此儿不堪,陛下切莫因为我的缘故,一味袒护他。入继大统,需选才德最上者。”
    我困惑地回答:“但我就一个孩子啊。”
    他笑得更加温柔,却不肯讲下去。用白衣轻柔地拂去我眼角的泪痕:“你自己也还是一个孩子啊。有时候我也想,我遇到你的时候,你再大一点就好了。‘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每每读到这首诗,我总是觉得内心怆然。”
    他叹息了一声:“我也不怨你生得迟了,慧慧。要是我们真的同时出生,我又哪里有机缘陪伴在你的身边呢?”我泪如雨下,说不出话。烛光下,他的神色与声音都在颤动,再也掩不住浓重的忧伤。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入睡的。过了此日,王览经常清醒着。六部的尚书、太师何规、大将军宋舟,先后来到寝宫议事。说是议事,其实已经是在交代后事。华鉴容自然也在其中,他的芙蓉面颊,这些日子也灰白着。消退了惊世骇俗的艳色,反而显得他沉静过人。
    这一日,群臣又从里间退了出来。太师老泪纵横,大将军面黑如铁。最年少的刑部尚书蒋源,牙齿紧咬着官服,到了东宫门口,才抽泣起来。华鉴容与中书郎张石峻拖在后面,张石峻品阶小,但王览也执意召他。只见他抬着头,眼睛望着虚空,可眼泪还是留到了下巴。
    最后,只有华鉴容留下了。我冷眼旁观,华鉴容没有流泪。他开口道:“陛下,臣有一事要奏。”
    我这些日子也不早朝,文件积压留中很多。可他要奏事,我还是不大耐烦:“以后说吧,朕现在无心理事。”
    他不让步,黑眼睛逼视我:“此事,现在不得不议。”
    我们所处的暖阁,离着寝宫有好几重宫室。我想,这里也不会扰着览,就坐下听华鉴容陈述。墙角的金炭盆,火焰熊熊。
    华鉴容跪下,道:“陛下,本来陛下的陵寝去年才开始动工,按照原来的计算,非得四五年不可。可现在,陛下却决意扩大陵墓的规模,加入许多奢侈的设计。虽然朝廷数月来发了二十万民夫,日夜赶工,也不见得可以很快完成。如今就要入冬,天气渐寒,工地上每天都有民夫死去,加上最近一个月,陛下在全国寺庙布施上亿钱作为功德,财政就更加捉襟见肘。”
    我打断他:“你是什么意思?”我气得发抖。最近我的脾气暴躁,他作为臣子,竟然敢冒此大不韪。
    他却直视我:“臣劝陛下不要意气用事,减去陵寝的附加工程,停止对寺庙布施……”
    他还没有说完,勃然大怒的我已经把桌上的一个石狮子镇纸朝他甩了过去。他跪得直直的,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啪!那个镇纸砸到他的额角,又硬生生地落在地上。声音之大,连我的心也和炭盆中的火苗一起上蹿了一下。
    “你们都等着王览死吗?他死了,你们就称心了?”我狠狠地说。一转眼,看到鲜血顺着华鉴容的左脸流下来,直滴到他的衣领上。
    他的脸上,错愕、不信、痛苦的表情交织着,我再也说不下去了。两个人就那么沉默着,对视着。其实看到他流血的一刻,我就已经后悔了,可是……
    他给我磕了一个响头,再抬头时,已经泪流满面。他哭了?我看着他无声地哭泣,那一脸的泪,冲刷着他一脸的血,我怔住了。曾记得两小无猜,曾记得他对我倾心相恋,怎么会有此刻?我讲不出道歉的话,只是看着他。
    “陛下,臣知道您心里不痛快。臣,没事的。”他垂下眼睫,温和而恭顺地说。
    但是,他还是在流眼泪。他再不抬头,垂着颈道:“臣愚昧,说错了话。陛下息怒,保重身体要紧。”虽然语气平静,但终究带了泣音。黑色前襟,湿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是泪是血。
    我只觉得最近自己好像变得连自己也不认识了,也不敢看他,叹了口气:“你,跪安吧。”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宫,王览却没有睡去。他闭着嘴唇,若有所思,突然问我:“慧慧,鉴容呢?”
    我心里怦怦直跳,答道:“他早就回家去了。”
    “我有话和他说,现在可以去叫他吗?”
    我道:“过几天不好吗?你今天不累吗?”
    王览固执地带着恳求的目光望着我,我只好叫人去请华鉴容。
    一个时辰以后,他来了,衣服整洁,戴了一顶白纱帽子。白纱帽,本只有皇子可用,但当年父皇母后宠爱他,特许他戴。这好像是我当皇帝以来,他第一次用。虽说纱帽的宽大帽檐朦胧地遮住了额头,可览马上就发现了他额角的伤口,只听见王览倒吸了一口气。
    华鉴容倒轻松地笑了,唇角俏皮地扬起,好像我和他刚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疼吗?”王览问。
    “那有什么,自己不小心罢了。男人,还怕这个。”华鉴容笑得越发轻松,“相王精神很好啊,我还来不及吃饭呢,就赶来了。你同我一起吃吗?”
    王览默然半天,轻轻地吐出一句话:“你,真傻。”
    王览告诉我,他想要单独和至友叙旧。我并不想听下去,也不想继续面对华鉴容,便走出了寝宫。韦娘上来搀住我,她皱着眉,欲言又止。
    暮霭笼罩,远处山光寒碧。堇色黄昏侵入心头,从天宇深处降落的夜幕越来越沉重,浓郁得叫我喘不过气来。
    这一年的大雪那天,我总算是抽出时间去了一次上书房。约摸办了些大事,就心急火燎地往东宫赶。行到一半,陆凯前来禀报:“陛下,相王到了昭阳殿。”
    我很惊奇,相王如何去了昭阳殿?
    今日正值“大雪”的节气,也恰逢大雪纷飞,这白天里,好像月色霜华落满天。落到我的衣袖,积起薄薄的银粉。寒气一催,我的精神更为恍惚。
    我下了辇,信步走到太液池旁,满池碎冰。我吩咐道:“坐船过去,这样快一点。”太液池与昭阳殿水池相通,轻舟划过,要缩短一半的行路时间。这几日内侍们见了我,都有些惶恐。听我一说,他们便忙不迭地准备起来。
    我站在舟头,心里只是想着王览的病情,也不大明白他为什么转到昭阳殿。初识他的日子,这里是映日荷花别样红,十年如梦一般,梦醒了,才知晓原来这池塘,到了冬天也是了无生气。
    我正想着,忽觉得天地之间有了银色的光芒。这银色似分似和,若隐若现。如彩虹般的光芒中旋出一个人影,他在水一方,翩若游龙,矫若惊鸿。烟水相望间,不论是人是仙,再没有一个男子有这样的风华。
    船儿划破水面,越驶越近,真的是览!他兀自伫立,在岸边等待着我,也不叫人撑伞。雪花中,仍能明辨出他如画眉目,淡然浅笑。白袍上,一个个涟漪般的衣褶,迎风飘举。我多日不见他起床,没有料到今天他竟这样站在水榭。
    “览,你是觉得好了吗?”我顾不得身孕扑过去。他的面上亦悲亦喜,末了全部隐入平淡。我拉起他的手,仍是冰冷。他笑得那么遥远,让我终于明白,那是他最后的光芒了。他撑着病体,这样立在风雪中迎我,就是要我记住这样的他。我,也应该要他记住我最美的样子。强压着心头的恐惧,我对他露出一个璀璨的笑。
    我们坐在昭阳殿的听雨榭,只是靠着熏笼,相依相偎。鹅毛大雪,犹如千树万树梨花开。
    览说:“明年,这里的荷花还会开的。”
    明年不会再有他,我知道。可我不想哭泣,让我最爱的人平静地羽化成仙,才是我最大的愿望。
    王览依依不舍地亲亲我,抬头看着雪花,入鬓的长眉微动,似有无限情意。可他只是说:“慧慧,你看这雪,来自大地山川之间,又归还给这个世界。人的一生,恐怕就是如此,只是自然的轮回罢了。”他微笑道,“刚才,我在雪里等你。想,这世间的人都怕死亡。可是,如果不把死去看作是灭亡,不把活着看作是存在,那么生死的界限是不是就不那么明显了呢?”
    我躺在他的怀里,感觉他越来越慢的心跳,再也伪装不了坚强。含泪看着他道:“不管怎么样,览,你一定要等我。我只愿生生世世和你做夫妻。”
    王览长叹一声,答道:“这茫茫人海,遇见过也就是难得了。我这一生,都给了你。至于来生,却也不敢奢求了。帝王将相,终是人类。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可如果辗转红尘中你还遇得见我,我一定会认出你。只要你还想要我,我总是你的。”
    他的手抚过我的脸颊和身体,我看得出来,他是太疲倦了。夜黑了,他还迟迟不肯合眼。我如万箭攒心,实在舍不得他,又实在为他的苦熬难受,就笑了笑说:“览,睡吧,我就在这里呢。”
    我剪了烛花,浸在水盆中。哧的一声火便灭了,带着一缕青烟,像是断魂前的绝唱。
    他这才卧在了榻上,很快就睡着了。他的面容,安详而完美。他一直抓住我的手,我就这样等着,过了很久很久,当黎明的曙光出现的时候,他的手松开了。借着微光,我亲了亲他闭上的凤目,吻去了他眼角的一滴泪珠。
    相王晏驾。不久之后,我就听到了全国所有寺庙的钟声,把我的伤痛宣告给了天下。我的一根心弦,从此永远地断了。
    我坐在王览的边上,茫然地看着他们为他更衣净面,好像我是个局外人。周围每个人都在号啕大哭,听说连路上的百姓都在掩面哭泣,但我就那么看着他,看着他嘴角的一丝笑容,我流不出泪了。
    只记得,华鉴容盘腿坐在廊下,从拂晓直到日暮,他的衣襟被冰冷的泪水湿透。我和他,都是在这昭阳殿中长大的孩子,背负着一个恶毒的诅咒——在这汇集了六宫粉黛怨气的地方,在这帝王钟爱的阳气之殿成长的孩子,终究是会孤独一生的。
    世间再无王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