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岁的生日,是在都城以外度过的,为了朝廷的水利。他幼年时代,在灵隐寺里面消磨了好些年。虽然阅读经卷,研究佛学,生活忙碌但不是特别辛苦。到他长大以后回想,那种宁静的日子,不啻为人间仙境。
神慧在他出发到湘洲之前,就告诉王览:“你一定要在生日那天回到京城。”王览为了做到这一点,在湘洲的日子简直一天当成两天用。湘洲的水患严重,王览在城邑的街道上到处可见饥饿的灾民。他在湘洲撤换了地方官,发放了朝廷赈济的钱粮。他当政以来,办了不少实事,但他作为相王,如何能与臣下争名?
神慧逐渐可以独当一面,至少在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她能够把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朝廷青黄不接,老臣们或死或病,新臣缺乏资历,不能服众。于是,王览只有更累。他常常在深夜睁开眼睛,这样才可以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华鉴容调回朝廷,是一个讯号,神慧与王览有意人事改革。
王珏曾经在昭阳殿与他谈起官僚的腐败,士族的衰退。他对自己的哥哥都无法表态,神慧早想变动。但谈何容易?莫说阴暗深处可能还有人对皇位虎视眈眈。就说眼前的亲信老臣,也都会反对。
王览出发以前,他父亲提前来宫中庆贺,老父突然老了许多,到底是父子,王览兄弟的身形,甚至微笑的样子,都与他相似,他说:“阿览你快二十六岁了,进宫已经快八年。我心中一直希望你能和皇上琴瑟和谐,也企盼你能够始终保持中庸的为政态度。我们王家是天下士族的代表,你要维护王家,也要维护士族。”
王览在家的时候,对父亲驯顺得像一头羊羔,但到了宫中,却不能事事恭顺。父子之间,讲究一个“孝”字,然而成为皇帝的丈夫,除了情谊,还有一个“忠”字。王览扪心自问,他对家庭,无论是王家这样的大家族,还是帝室血脉,维系一身的神慧,他都算尽责。
父亲老了,不愿意看到任何激流,不愿意他再次涉足险滩。父亲的病体衰弱,之所以与王览告别,是因为他想去汤山的温泉治病。王览一步一依的送他出皇宫,到了车下,他恭敬地对王铭道:“父亲说得有理,我做事以前都会仔细想一想您的话,但无论如何,我会竭力保护王门。”
清晨,王览在辇车上醒来。他梦到了神慧,也梦到了父亲,可惜他们的形象都是模糊的。车轴在官道上发出骨碌碌的声音,单调沉闷。
王览摸了摸车厢里面成堆的奏折,苦笑了一声。按理说有许多事神慧都不必再问他,但是已经在京城的朝廷里商量定下的事,女皇也总是要加上一句:“是否告知了相王?”即使王览不在京城,神慧也会把事情让他过目。
“有你我就可以放心。”神慧说。若她不是他的妻子,这样绝对的信任可能造就一个千古良臣,也可能为帝国带来一场灾难。但王览是她丈夫,于是在人们的眼里,他就应该鞠躬尽瘁。
他进入宫城的时候,发现一切都与平时没什么不同,本来,二十六岁也不是正生日。虽然他位同皇后,天下以今日为千秋节,但以他的为人,寿礼一概是谢绝的,这些年也没有批准地方官员入京朝贺。
神慧曾说过一句:“从简,是好事。但母后时代,千秋节就是彰显正室尊贵地位的日子,你却偏偏不在乎。”
神慧的母亲,是一个女人,不能走出宫闺,所以才刻意在这一天表现。王览是不同的,他是国家的宰相,他觉得,若还要在这一天显示威风,倒有过分炫耀之意。
昭阳殿和太液池之间,有一个巨大的水池相通,王览乘着龙首的轻舟向神慧所在的花园驰去。水面上倒映出正午靛蓝的天空,真像梦中的宫殿。毫无杂质,引人入胜。
从远处望去,他看见了神慧。她临池水边,华鉴容在她的身边望着她。神慧的笑容如春日阳光,低声地与华鉴容笑语。一身黑色锦衣的华鉴容,侧过脸,只是盯着神慧。神慧绽开樱唇,编贝皓齿鲜润非常,华鉴容的眼睛闪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两个一起长大的,王览内心深处一直觉得神慧与华鉴容十分相衬。他咳嗽了一声,岸上的神慧眸光流转:“览……览回来了!”她嗓音清脆的对华鉴容说,高兴得像个孩子。
华鉴容带着笑,对着王览微微躬了个身。
“你回来得那么早,我原以为你要晚间才到京城。”神慧说道。
王览当着华鉴容的面,只是挨近了神慧:“嗯,陛下要我早些回来,我惦记着。”
神慧的脸突然红了,她拉住王览的手:“我和鉴容在谈你。”
王览也脸红,他不说什么,有点局促。
倒是华鉴容知趣:“相王长途跋涉,想必劳顿,臣先告退。”
神慧叫住他:“晚间你来吗?”王览不知道神慧有何所指。
华鉴容摇头,他对着王览神秘地笑笑,便离开了。
神慧拉着王览进入昭阳殿的侧堂,她关上门。屋内摆放着新鲜的ji花,香气清馨。
神慧的脸更红了,王览将她拉在怀中,一吻不可自已。神慧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别离开,别离开……览。”
天光甚亮,左右人等回避,使得一切静悄悄的。王览解开神慧的衣扣,神慧的眼睛水汪汪的,呼吸紊乱。她的龙袍下,是樱桃色的衣裳,撩人情怀。
一直到他将她光洁裸露的身子置放在榻上,她才遮住眼睛。“太亮了……”她抱怨道,在王览的嘴唇接触她脖子的时候,她笑了一声,又抱怨,“好亮……”
王览不断地亲吻,她顺从着他的情欲,突然发出一声娇啼,双手紧紧地抱着王览的脖子。
“别离开,别离开……”神慧不断地呢喃。
王览每次与她欢爱,她都喜欢说这个。
等到两人畅快到极点以后,疲劳就迎面袭来,这种时候也是最亲密无间的。
“为什么每次都抱得那么紧?慧慧,让我连气都喘不得。”王览笑着对伏在胸口的神慧说道。
“不知道,只是怕你丢下我……你每次离开建康,我总是担心……”神慧轻声说道,浓密的长发遮盖了她的脸庞。王览给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你别丢下我才好呢……”王览柔声道,“你和华鉴容方才提到什么晚上?你要举行宴会么?”
神慧摇头:“没有。今年不要许多人,我们两个一起度过你的生日才好。不过……”神慧欲言又止。
王览也不追问。
夜幕降临,神慧一直守在王览的身侧,他们谈论湘洲的水利,也涉及到朝政。即使不是男女卿卿我我的话题,他们依然可以谈论得津津有味。
“你的生日,带你到一个地方去看美人。”用了晚膳以后,神慧如是说。
王览跟着她来到了昭阳殿的后堂,眼睛一亮,上千朵彩色琉璃的莲花,闪烁着璀璨的烛火。
在木栅栏的深处,他瞥到一张秀丽的少年脸孔,被进贡给神慧宫廷的乐人周远薰。
神慧一拍手,吱呀一声,所有的门窗都被关上了。每一扇雕刻着龙凤的门窗上,都贴着寿字。
“好大的排场。”王览一笑。
神慧点头,突然,所有的灯都熄灭了。王览在黑暗中急切地呼唤:“慧慧,慧慧。”
没有回答。
一刹那,灯火通明,一身舞衫的神慧在琵琶和箫馆中踏着鼓点,翩翩起舞。
除了王览,没有人看到此时的神慧:衣带飘展,长袖翻飞,她是旋转的诗歌,瑰丽而神奇的宝藏。
一曲舞罢,神慧气喘微微:“览,长命百岁。”她笑道,“我练了许多次,还请教了华鉴容。周远薰和乐师们也为你准备了许久,你喜欢吗?”
王览轻声说道:“喜欢。”
他注视着神慧,仿佛在时间长河里看到一个充满光亮的永恒通道。他仿佛看见一个景象:在深深的宫殿中,一个二十岁的白衣少年,抱着一个十岁的碧衣女孩。少年偏瘦,女孩偏胖,在少年臂弯里沉甸甸的。
神慧十岁生日的夜晚,他与她一起回到昭阳殿就寝。
“我们永远在一起。”小神慧肯定地说。
“永远在一起。”王览重复,怀里的小神慧显出幸福和安逸的表情。
王览熄灭了一盏盏的莲花灯,他步步艰辛地走过黑暗。
昭阳殿最后一盏灯灭了,月光之明笼罩着他与她:永恒,是在心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