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驾崩。
    这一年,天空中先后坠下两颗当世最耀眼的帝星。
    她与他的时代,结束了。
    夜渐渐深了,朱成的书房中依旧亮着灯光。他现在当然不用再借住安府了,就连老母亲,也在前几日由族人护送到了京城。正应当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可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样,丝毫不见轻松。
    面前摊开着一卷书,朱成的心思明显不在书上,只愣愣的盯着灯火出神,连母亲推门进来盯着他看了许久都未曾察觉。
    老人轻轻走近,在书桌上放在托盘,朱成眼前现出一个影子,猛的一惊抬头,这才连忙站起来搀扶住母亲:“娘,您怎么还没歇息?”
    “娘给你炖了点汤。”老人一脸慈爱的看着儿子。
    朱成又是愧疚又是感动:“娘,这种事您不用自己做了。您身体不好,要多歇着。”
    “她们还手生,不知道你的口味,等娘教会她们了就不自己动手了。来,快趁热喝。”
    “嗯,娘,您坐着。”朱成接过碗端在手里,先扶着母亲在椅子上坐下来,才乖乖的拿起勺子一口一口的喝汤。
    朱老夫人坐在一边欣慰的看着儿子。
    这些年苦了这孩子了。没日没夜的读书,还要为糊口奔波。族中的孩子再次都至少是手指不沾阳春水,可这孩子硬是要争这口气,宁肯摆摊给人家写信,都不肯低头。一直到中了举人才好些。如今可算是熬出头了。
    “成儿呀,你可有什么中意的姑娘?”老人突然道。
    朱成一口汤险些没呛出来,忙放下碗,拿起手巾擦嘴,有些心虚的掩饰道:“娘,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
    老人叹了口气:“以前家境穷,高不成低不就的,没顾上。如今你状元也中了,年岁也差不多了,屋里该有房媳妇了。”其实老人还另有一番心思。世家子弟婚配严格,一般都是彼此通婚,男不外娶,女不外嫁。以前跟族中断绝关系不相往来也就罢了,如今儿子高中状元,眼下这族中又靠了过来。到底出身摆在那里,读书人哪能数典忘祖,又是做晚辈的,怎能不认?但认祖归宗归认祖归宗,老人却不愿意让儿子的婚配也由着族里安排去了,受气这么多年,这点子心气还是要争的。乘着族里还没有打算,先给儿子娶了,了了这桩心事。
    “没上京前就有几家媒人上门来说了,娘都没答应,想着先问问你的意思。你自己心里有没有相中的?”婚姻大事虽然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但凡贴心一点的父母,都还是会事先问问孩子的心意的。有他自己也中意一拍即合的自然好,没有再托媒人不迟,也省得生事。
    见儿子支支吾吾的不说,脸却是红了,知子莫若母,老人哪能不明白?当下就笑了起来:“可是有了?跟娘你还不好意思什么!说说是哪家的姑娘?娘这就给你托媒人去。”
    朱成眼前不自禁的浮现出那女子臂托着金鹰站在风里的模样,慢慢是安鞅孑然独立单薄的模样,定了定神,轻声道:“是有位小姐……”
    老人兴奋得站了起来:“哪家小姐?”
    “她身世有些复杂……”灯光映着朱成俊秀的脸,低低声音,娓娓道来。
    良久,老人轻轻叹道:“也是位可怜的姑娘,好端端的大家小姐,落得这么个不明不白的。”
    “娘——”
    低头看儿子着急的模样,老人一下子笑了,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娘明日就给你找媒人说去。听你这么说,像是位有心气儿的姑娘,娘喜欢。咱不管他什么出身不出身的,是位好姑娘就行。族里怎么说,娘给你撑着。”
    世家出身,深谙礼教的母亲说出这样的话,是很不容易的。朱成看着母亲慈爱的眼,鼻子微微有点发酸。
    月姗姗下。依然是这间书房,依然是这盏灯火,依然是灯下的这个人,不过朱成的心绪更难平静了。她可会觉得自己唐突?会答应吗?那样傲气的女子,会看上自己这样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吗?
    想到入神处,朱成眼波柔和,唇角上扬,有些傻气。
    这一刻,朱成没有想太多,他只是单纯的想像安鞅一样。用自己或许单薄或许脆弱的肩膀,将那特立独行,不容世俗的女子护在身后。不让尘埃沾了她,不让凡庸污了她,不让权贵折了她,哪怕只是小小小小的,也想圈起一片天,将她,深深的,深深的护在身后。
    问卿可是良家子
    三更时分,万籁俱静,除了几盏长明灯,整个山庄似乎都陷入了沉睡。就在这时,一个黑影悄无声息的潜了进去。
    这位不速之客看来对路径是极熟的,进去后直奔东苑,一点犹豫都没有。
    东苑正屋外,橙兮抱着长剑静静的坐在黑暗里。垂首,闭着眸,似乎是睡着了。这时谁要是有夜视眼,往她身前看看,保不准会惊得一跳。零零落落的,躺了三、四只飞蛾的尸体,间或还有几只早熟的蚊子……
    她只是这一个角落。
    秋水山庄平日里的防御,一般都是很具有军事风格的双岗双哨,一明一暗。不过,今夜是个例外。
    今夜这看似平静的秋水山庄,起码有一大半人都摩拳擦掌两眼放光的等待着。平静的生活过得太久了,难免手痒。自从听先生说今夜可能会不太平静后,大家伙儿全都热血沸腾,从前不安分的基因集体复苏,发誓要将那胆敢班门弄斧的狂妄份子以最具黑暗特色的方式拿下。甚至开赌,赌这人会在哪一道倒下。当然,如果来的是一群就更好,大伙儿都能活动活动。
    不过,他们可能要失望了。
    因为那个黑影已经站在目标的床帏前,门外橙兮睁大眼睛不甘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看情景,竟是连手指尖都没来得及动一下,就被人制服了。
    此时橙兮的心里是惊骇又是愤怒,一直到被人制服,时间不超过一秒,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这人太恐怖了。
    要说担心,却是没有的,只是这回夸下海口的大伙儿的面子算是丢大发了。
    相较于秋水山庄其他人的兴奋劲,长生倒是早早大被高卧,睡得没心没肺。这人从前受过身体不好的苦,落下毛病,年纪轻轻的,极重养生学,早睡晚起,绝不失眠。
    不过大宗师就是大宗师,要是会在睡梦中被人干掉,估计这大宗师也就没人稀罕了。
    黑影刚到床帏前准备伸手,里面已经砸出一个东西来,伴随着的还有被惊扰了睡眠的甚为戾气的声音:
    “滚!”
    黑影极快的想闪躲,却惊骇的发现,这看似寻常的一掷,凭他的修为,竟躲无可躲,只能冒险接下来。说来话长,其实不过一眨眼。这潜入山庄如入无人之境的夜行人被砸得退了三步,才被迫接下这宗暗器,衣襟已经湿了一大片。原不过是个放在床头的寻常水杯。
    事不可为,这黑影也是个极果决之人,当下脚尖一点,转身就走。
    这会儿没等到橙兮动静而觉得不对的青瓷等人已经赶了过来,正想追出去,却被长生叫住了。
    “放他去。”床帏里传出半睡半醒的瞌睡声音,“是位宗师。都下去睡。”
    众人相视骇然。四大宗师都已放话说去世了,这还哪来的宗师?难道这年头宗师这么不值钱了?
    只有南离若有所思。早该有所预料的,一国之主,岂能没点后手?宗师虽然稀罕,但帝王暗藏一个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这些家伙免不了要沮丧一段日子了。这么多人全神戒备的,竟让人悄无声息的摸到主上床前,让主上亲自出手才被惊走。还黑夜的王者职业杀手呢,虽说来人强得出乎意料吧,但面子丢了就是丢了。
    让秋水山庄一干人等咬牙切齿的夜行人,此刻也没有觉得得意。
    一身黑衣的双喜跪在建明帝面前,人本就阴森,现在更是阴得毛骨悚然。他的功法阴损,自十多年前进入宗师之境以来,自信就是面对明德大师也有一拼之力,却没想到被个区区水杯惊了回来,连人影都没见着。听说还是个未满十六的黄毛丫头……
    宗师有宗师的尊严,如果不是主子严令不能露了痕迹,他断不会就这么轻易罢手的。
    建明帝挥挥手,让双喜退下休息。
    他脸色并不见太失望,因为原本他就没指望双喜这次能有什么收获。只是不太相信区区一个十几岁的姑娘,竟能有如此骇人的修为,而存心试探一番罢了。既然证明了她确实有这样的实力,那么自然又该另番计较,武力,终究不是王者之道。只是安鞅呀……建明帝想来犹是惋惜,虽然这番心事没人知道吧,但三年的苦心化作东流,心里终归是不太舒服。
    想到这里,建明帝连南安侯爷都有点埋怨了起来。若非他好端端的休妻,这女子没准还在深闺里乖乖绣花呢,走什么天下习什么武,闹得朕这番头疼!
    看着桌上那一堆关于秋水山庄的资料,建明帝疲惫的揉揉太阳穴,淡淡道:“拟旨。”
    能当帝王的人,到底没一个是简单的。安鞅看着桌上那卷明黄的卷轴,暗道这建明皇帝果然是个一代帝王,对人心的把握,已臻化境。
    这是一道表面看起来没有什么意义的恩旨。
    自这道旨下,从此这天下就再没有什么南安侯府庶出的小姐木芙蓉了。秋将军后,秋氏贵女,虽不若南安侯府门第高贵,但终归是有名有份名正言顺了。日后再不怕他侯府拿什么人伦礼教来压人,就是南安侯爷,也再不能摆什么父亲架子了。
    长生表情平淡。这才是帝王之术,比派个宗师偷偷摸摸的高明多了。要是她,最少也派个大宗师嘛,宗师失了手,多丢人。
    就算是大宗师,也在乎人伦道德,这东西虽然不伤筋不动骨的,但是扯起来总是麻烦。换了那个木芙蓉,就算是大宗师,接了他这旨,也得领他这份人情。没见安鞅,就算被她教导了这么多年,观念依旧难改,为这事高兴成这样。
    不过,安鞅也没高兴太久。
    那厢,朱老夫人想了又想,觉得找个普通媒婆上门去有点不够重视,也不太妥善。可她刚到京城,在京中没有故旧,又不愿让族里插手,上哪里找合适的媒人去?最后,无奈带了丫头,自己打听着亲自上门来了。
    老人家在门口停下轿子,遣人上前通报。先说是求见秋夫人,听得说夫人不在府上,老人有些踌躇了。
    这府上竟然没有一个大人,这亲事怎么提?想想儿子,老人琢磨了一下,就求见小姐吧。秋氏夫人再嫁,听说这府上向来是小姐自己做主,再不济,先见见儿子心仪的姑娘也好呀。
    此时正是午饭后一个时辰左右,安鞅正陪着姐姐在东苑院子里喝下午茶。就连小金都在庭院内学着小鸡用两只爪子在地上瞎走,全然没个神鹰样儿,间或还凑着大脑袋过来要几块点心。吕四儿追着小金要拔羽毛,被小金呼扇两下就扇到一边歇着。
    门房处来报,门外有位自称朱郑氏的老夫人求见小姐,说是新科状元之母。
    长生摇头。不认识。
    朱伯定的母亲,她怎么会找上门来?安鞅皱着眉头站起来:“我去见见。”自从义父义母迁居苏州之后,家里门面上的对外,一向是他出面的。
    朱老夫人被请到客厅喝茶。
    客厅装饰的不甚精心,因为秋大小姐从不曾来客厅见过客。自从秋玉络不在了后,安鞅又不在秋水山庄见客,这客厅纯粹就是个摆设。
    老人出身世家,虽然因为生活艰难而过早的显出老态,但通身的教养摆在那里,一眼看去,就知是个很有气质的老太太。原先见那黑森森的大铁门,老人还怕会是个富贵逼人的小姐,此时见客厅朴素大方,反而松了口气,暗有几分赞许。
    安鞅出来,以晚辈之礼相见,口称伯母,老人忙起身相扶。一边打量,一边心里就很欢喜了。难得这小小年纪,长这般俊俏,又这般温文尔雅,弟弟如此,姐姐定然也不会差。家中无大人,兄弟也是可以做主的。
    寒暄了两句,老人就直接把来意说了。安鞅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傻傻的看着朱老夫人,直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朱老夫人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安大人?”
    “伯母,您刚说什么?”安鞅狼狈的擦着嘴,哪里还有刚被丫头偷看的俊美文雅样。
    朱老夫人不解的看了他一眼,有些欢喜又有些揣揣的将为儿子提亲的意思重复了一遍。
    这回听清了,确实是提亲,跟他姐,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