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那样儿!你这就算读过书?那日我见到李官人家里的那个做苦工的奴隶,一身长衫,拨弄着算盘记账,那才像个读书人啊……”
“奴隶?”
“现在已经不是了……啊,那小子好运,愣是跑进了姜地,白侯按诺出钱赎回了她的自由身,学了些日子,如今又被派回来在商行做工……把那李大官人吓得战战兢兢。”
“哈哈!痛快啊!”
“说起来……生在姜城倒真是幸运……若非我家中还有老人,非得也搬去姜城不可!”
“嘘……可小心得罪了咱太守大人。”
“呐……说起来,可知那白侯怎么忽然要进京?”
“这个么,说来就话长了……”先前透露消息的人满心得意,却偏偏又要板了面孔,翘了腿坐好:“且容在下喝口水润润喉咙再续下回……”
“嘁……还真当自己是说书的不成了……”
“诶诶,别、别走嘛……我就说还不成?话说那白侯有仙人之资,神人之质,大器晚成,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不过如此……无数奇思妙点,自言得之于梦,因而竟传说是有仙人入她梦中指点于她……被称一梦安天下的天下第一侯……”
三匹颜色昏暗的马被拴在酒馆外的栏杆上,有些焦躁地磨着口舌,跺着马蹄。
马的主人缩在酒馆的角落中,掰着一个大白馒头,就着咸菜一口一口安静地吃着。
和她同桌的中年女人终于忍耐不了她的慢动作,轻敲桌子,道:“梅花儿,不能快点儿?这儿人多,实在是……”
那咬着白馒头的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张略显憔悴的苍白面孔:“莫莫,你有空催我,不如去喂喂马?”
“你……”
那女子眼中光华流转,幽黑如漩涡,忽然浅笑,浅浅的笑纹让憔悴的面容瞬间流露出风华无限:“你喂好马,咱就走!”
莫殇然犹豫一下,转向正捧了茶看热闹的绿殷,双眼一瞪:“看什么呢?还不快去喂马!”
“为什么我去喂?”绿殷不服气:“主子明明是说让你去喂!”
“你、她……得,我去喂!”莫殇然起身,出去。
白梅叼着馒头,笑弯了眼。
绿殷无奈叹气,压低了声音:“闹够没?快吃吧……唉,如果她们知道她们敬若神仙的白侯是你这般模样……”
“所以说,”白梅咽下馒头:“她们敬重的不是我,只是她们想象中的一个完美的女人。”
“……你总是有道理的。”
“呵呵……说实话,为什么殇花楼的产业这么多?殇花楼也就罢了,怎么我的产业更多?也才不过五年……若不是这次顺便察看,我都不知道自己快成首富了。”她却喃喃,抱怨起来。
“呵呵……还不是你当初认的好干姐姐,和找上门来的好亲姐姐?”绿殷笑笑:“钱多还嫌弃不成?赚钱的点子还不是你出的?”
“唉,走吧……”白梅摇摇头:“早点看完,早点回京。”
那还在兴奋讨论白侯的身高究竟是九丈还是十丈,双眼究竟是如铜铃还是如闪电的一群女人们,丝毫不知,她们口中无所不能的人,正和她们擦身而过。
她们甚至已经忘记了,白侯进京的原因……
要打仗了。
和老对手,辰国。
前不久,敬王终于挑起了叛变,却不曾想她眼中必然的成功只是炎帝给她的幻想,承诺拥护她为帝的人,多半都是炎帝的人。
但却依旧是带来了损失,尽管远比预计得小了很多很多。
辰国趁机挑起战争,竟是打了关在天牢中的敬王的称号,而且……是在几员大将老得老,病得病的时候。
仗,是必打的。也是必须要赢的。
炎帝下的第一道旨意,如往例,要求各位诸侯送质子进京,他必须确保,在应该一致对外的时候,不会有人在他的后院放火。
没有谁愿意在这种时候违抗他的命令,除了白梅。
五年前,不过是一场误会,惊醒了白梅自以为可以任性放纵的美梦。一直宠爱纵容白梅的,男扮女装在女尊之国勉励支撑的男帝安平炎轩终究无法再忍耐无休止猜测怀疑,给了白梅一个封号,将这个可以动摇自己心性的女人远远驱离。
白梅离开京城前去封地的第二年晚夏,年轻的炎帝被传频频临幸后宫,并且终于有了长女,封其父为静君。
知情的人也许会了解其中的古怪,但却足以让不知情的人们欢天喜地的庆祝。
此后不久,白梅娶了正君,同样也有了儿女——按照炎帝所想,不鱼肉百姓,不惑乱朝政,只是安安静静地在自己的封地里呆着。
不过,这样的安静中,白梅也并非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姜城原本偏僻,不过五年,却一跃成为最繁华,也最不可侵犯的城镇之一。
白梅早已不是可以任人揉捏的一个弱女子,这五年,她逼迫自己从享乐自满的梦中醒来,面对一切。
“我再不济,也不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去做什么质子!”她说:“苏苏你别担心,不会有事情的。有事情,也有我担着。”
家庭、亲人、朋友……对于白梅,是要守护到底的,永远。
白侯正君苏氏彦,只有苦笑应承。
他心疼他的孩子们,也担心他唯一的妻主……
不过,他愿意信她,信她不会出事情,信她能安排好一切。
她说出了事情由她担着。
所以,她代替她两个才满一岁不久的孩子,快马加鞭,一路向南,进京。
这让安平炎轩恨也不是,恼也不是。
要说这白梅不肯信任朝廷,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可她分明是自己火速进京复命。
要说这人信任朝廷,一心一意,可偏偏就是不肯按召送上自己的孩子。
“母皇!”奶声奶气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小女孩扑进炎帝的怀里,仰起头,伸手试图抚平他紧皱着的眉:“母皇别皱眉……有孩儿在呢!儿臣我已经快快长大了,可以帮母皇解忧了!”
听着她小大人儿似的话语,炎帝抱起她坐在腿上,微微笑笑,把眉头舒展:“琰儿怎么来了?”
“儿臣今日听父君说,一梦安天下的白侯今日进京,想要见见她……儿臣想知道,母皇亲封的能臣干吏是什么样子的人,天下第一侯,是怎样的天下第一!”
小小的孩子眼中,有一种炽热的光。
“……”炎帝手指一颤,错开了眼睛。
“母皇……”安平永琰摇着他的胳膊,撒娇一样地求道:“琰儿一定懂事,不说话还不行么?儿臣想多学一学……安太傅那日也说白侯是个奇才怪才……”
“安先生……还说什么了?”
“安太傅还说……”琰儿的眼珠一转,接道:“还说,母皇一定会让我见她的!”
“淘气!”安平炎轩笑笑,拍拍她的小脑袋:“晚上的洗尘宴你可以参加,但是不许失礼!”
“一定一定!孩儿谢过母皇啦!”
炎帝呆呆地看着她颇有几分相似白梅的灿烂笑容,却是自嘲地一笑。
他说不清,比起五年前,自己是不是变了,但却清楚的感觉到,白梅已经不是以前那一个喜欢娇软微笑的女子了。
长长的浓密黑发被白梅高高地挽起盘在头顶,一丝不落,用一根雕琢精致的乌木簪簪住,白色镶金的官服,干净整齐而服帖,不染丝毫铅粉风尘的,少了些圆润,多了些棱角,含着三分傲气和矜持的面容。
寡言,少笑,黑幽幽的目光中少了清澈多了探究和思索,仿佛五年的时光洗尽了她的漂浮和懒散,也洗尽了她的乐观天真。 又似乎,那些纯挚恣意的神态,从来不曾真正存在过,而是人们梦中荒谬的遇见。
和别的守礼的臣子一样,她只是垂眸,顺眉,不直视炎帝的眼睛,只是恭谨地弯身,屈膝,恭恭敬敬地行礼。
这是……白梅?
这……不是白梅!
炎帝僵硬在那里,甚至忘记让她起身。
一边的小小琰儿却是已经忍不住,身子扭动,迫不及待地拽安平炎轩的袖子:“母皇……”
“厄……平、平身。”仓促回神,炎帝的话说得磕磕绊绊。
“谢陛下。”
优雅的叩头,起身,行云流水般自然而文雅的动作,让白梅看上去倒似乎是出身书香世家,自幼精心雕琢培养,而非当初那个莽撞无知地青楼女——当然,她本来也不是一个单纯青楼的女,只是别人一厢情愿而已。
官面上的话说过,炎帝便无语。
举杯,动箸,便算开始了酒宴。
端庄,郑重,沉默地保持着平和,安平炎轩的眼神却和自己身边的小丫头一样,偷偷瞥着坐于下座的白梅。
他看着白梅抿了一口酒,动筷吃了两口菜,挟了一口饭,细嚼慢咽……他以为她会眯起眼悄悄地笑,而后全心投入,吃得更多,可是却看见白梅抽了丝帕轻轻擦了擦嘴唇,抹了抹手指,然后把绣着墨梅的帕子丢在一边。
仿佛那些热腾腾冒着香气的珍馐,不过是些摆设。
礼节上给个面子尝上一两口,便已足够。
安平炎轩看着白梅接过别人敬上的酒盅,微笑地饮下……他以为她会和以前一样,把酒杯一扔,眨眨眼,找个借口离开这喧嚣无聊的应酬,却见到她一面点头应承别人的逢和,一面微笑着回敬恭维,纤手举杯回敬。
安平炎轩看着白梅抬起手,嘴唇微张,轻轻眯起眼……他忽然忍不住会心一笑,五年前,他常常看见她摆出这个姿态,而之后,便是一个小小的哈欠,满脸倦容,说不准就会倚在那里睡去,可爱到极点。
可是,下一刻,他却分明看见白梅的手搭上那说话的户部侍郎的肩膀,眯了眼,似是得意似是开心,笑得灿烂,凑过去在对方耳边罗罗嗦嗦无休无止地说着什么……
炎帝睁大了眼,死盯着白梅。
白梅似有感应,抬头向他看来,遥遥一笑,举杯,高喊:“敬我们英明的陛下,万岁万万岁,敬我们富强的凛国,万岁万万岁!”目光却漂移到角落。
群臣会心地笑,举杯共贺。
炎帝愣愣,也跟着举杯,却停在唇边,他不敢张嘴,害怕一张嘴,就会有痛苦的哀声流露,他不敢眨眼,害怕一眨眼,就会有泪水涌出,把这样的一切也都吞噬……
而白梅,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她温雅,伶俐,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不肯冷落了任何一个肯与她说话的人……将她所有用得到的优点发挥到极致。
一别五年。
五年前的白梅,只肯好好呆在安平炎轩身边,有心巴结的人就是花上万金,也未必能见她一面。她从不在交际上浪费时间。
五年后,再归的白梅,却该是这朝廷的新贵,该是可在这凛国呼风唤雨的人物。而非那个置身事外,微微浅笑,懒然昏昏闭眼就睡的少女。
炎帝终于咽下了那一口酒,苦涩的灼烧感,热辣辣的仿佛嘲讽,他难以忍受,于是起身,离席。
群臣安静下来。
他勉强自己微笑:“朕累了,先去休息,也免得在这里大家不自在……各位爱卿且放开些,继续,莫耽搁了这好时光。”
他离开,却听见身后有声音在说:“白侯殿下!陛下都说了莫要耽搁好时光,怎样?一起到京城新开的销金窟继续喝去?我请客!”
他不由回首折身,却看见白梅黑亮清冷的目光扫过他,转尔微笑地注视着那说话的吏部大夫,婉转悦耳的声音道:“好啊,不过还是我来请……也给我一个讨好巴结各位大人的机会呵……说好了,都要去哦,我请客,谁也别来争!”
“好!白侯果然痛快!”
有起哄叫好的。
“白侯不愧是白侯,果然阔气啊……”
有冷观感叹的。
“白侯远来是客,怎么这么客气?能与白侯共饮,是我等的荣幸啊!”
还有趁机讨好拍马的。
大家都以为她们的皇帝早已走远。
……
只有炎帝,握紧了拳头,在阴暗处,暗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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