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谢雨时,清瘦得很,他扯着嗓子喊道:“我,谢雨时,湖南长沙人,入校前系湖南湘雅医学院三年预科生。”真没想到瘦弱的身体能迸发出那么响亮的声音。
    “哟,大夫!弃医从军?”一个叫吴融的军官生很好奇。
    “能治病吗?”看来好奇的不止吴融一个,汤慕禹跟着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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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节:人间正道是沧桑(22)
    谢雨时说话很谨慎:“比一般人略通一点儿吧。”
    “行了,咱将来负伤不用愁了,有人救护。”穆震方带头鼓起掌来,大伙应和,也跟着鼓掌。
    轮到立青了,立青站起来,扯扯衣角,把衣服抹抹直,清了清嗓子:“我,杨立青,入校前游手好闲,舅舅不疼,外婆不爱,狗都嫌。完了。”
    一片沉寂,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立青同学还是有长处的,测绘出身,了不得!”说这话的是六班班长范希亮,“下一个!”
    该吴融说了。“我,吴融,东吴周郎的‘吴’,其乐融融的‘融’,说来惭愧,我原是来为东家大少爷代考黄埔的……我录取了,他落榜了。”吴融说得自己都不太好意思,也难怪,他原是陕西师范生,家境贫寒,为了帮家里还债,就做起枪手,原想做“媒人”,结果自己成了新娘,真是阴错阳差呀。
    范希亮严肃地告诫大家:“吴融刚刚说的情况,就到此为止了,不要外传,于本班名誉不利,接着来!”
    穆震方:“我,穆震方,入校前,武昌铁路工人,粗通文墨,擅长扳道岔。就这点优点!”
    范希亮竖起大拇指:“扳道夫可不得了,决定走哪条道,跟中山先生同行呢!”范希亮夸完,停了一下:“大家都说了,我也做个自我介绍。我,范希亮,被指定为六班班长,其实,我不想做官,我来黄埔本意是求学来的。”
    唏嘘声四起,来黄埔各有各的目的,范希亮的动机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崇高。
    范希亮补充道:“别不信,我说的是实话,本人入校前系老桂军十五旅旅长。”
    大伙都惊得目瞪口呆:“旅长?那还不得少将?”
    范希亮笑了笑:“没什么,广州的旅长多如牛毛,兵无实额,枪无实数,队伍零落,系统紊乱。我的那个旅,官比兵多,兵比枪多,枪比子弹多,完全是草台旅,所以我进黄埔,是来求带兵打仗的真学问。”
    大家更加肃然起敬了。
    吴融说:“不得了,自降身价,甘做普通学员。”
    谢雨时点头:“你别说,咱六班卧虎藏龙,什么样的鸟都有。”
    汤慕禹边笑边说:“该这么说: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年轻人就是容易自来熟,短暂的班务会顿时拉近大家的距离,立青也觉得很久都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了。严肃的父亲、对他嘘寒问暖但总觉得别扭的梅姨、总和他犯冲的立仁、让他觉得心疼的立华,甚至那个被他误伤的林家小姑娘……这些都已被他抛在了脑后。
    快乐的开始不代表一直都会处于快乐的状态,新生训练开始。这一天,空荡荡的操场只孤零零留下了五连六班。区队长大喝:“你们,步科第六班口令声软绵无力,是没吃饱饭呢,还是裤裆里没那玩意?完全像个娘们!”
    区队长的话真是刺耳,六班军官生们心中顿时燃起怒火,却都还是绷直了身体,站在凶神恶煞的区队长面前,听着他的教训。
    区队长:“本区队长有责任教导你们,让你们每一个人都懂得什么是口令,什么是军队队列生活中至高无上的神圣命令!”
    范希亮静静听着,不发一言。从未见过这种阵仗的吴融和谢雨时怯怯的,唯有站得挺直,以期区队长将自己忽略。只有立青满不在乎,充满野性的眼睛挑衅地看着区队长,他可受不了别人这么训斥自己。
    “小子,你给我出列!”区队长对着立青吼道,他绝对不能容忍一个学员对自己不敬,“你在藐视我!你的神情告诉我,你不服气是不是?!”
    “我没有!”立青觉得有些冤枉。
    话音未落,区队长大喊:“六班长!”
    范希亮出列:“到!”
    “下操后,关他一小时禁闭!”区队长怒不可遏。
    立青又想解释,刚开口,都没发出声音,区队长接着喊:“怎么嫌长?那两小时,关他两小时!”
    区队长虽这么说,立青还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其他军官生倒吓得发起抖来,大家期待地看着班长,不知道他会给出一个什么样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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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节:人间正道是沧桑(23)
    空气凝固三秒,“是!”范希亮给出响亮的回答。
    区队长很满意范希亮的回答,他终于有点缓和,重新面对六班全体军官生:“作为军官生,只要你站在队列中,就不允许你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动作,而只有长官的口令。口令是神圣的,因而决不允许你们把它喊得歪歪扭扭,软不拉叽!必须是斩钉截铁的,响亮的,果敢的,没有道理可讲的!”他又看向立青:“还是你,第三名,出列!”
    立青标准地迈出队列。
    “来!照我刚刚的要求,喊一嗓子给我听听!喊呀!给我喊!最简单的指挥口令!”
    立青的嗓子像是黏了痰:“立正……向右看齐……”他又试了一次,竭尽全力地喊,这一次他把嗓音喊破了。
    对着默默的六班全体,区队长接着训示:“你的口令必须像钉子一样,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现在就要做好准备!别以为它是一句简单的口令!”
    晚上,立青关在禁闭室里,其他军官生就在露天洗澡冲凉。
    范希亮默不作声地冲着,谢雨时、穆震方等讨论起白天区队长的事情,吴融冷不丁冒出一句:“别的班班长只是班长,唯独我们六班班长是旅长,出头的椽子。不整你整谁?关立青的禁闭也是杀鸡给猴看!”
    大家都怔住了,对吴融刮目相看,虽然不知道是否符合事实,还是觉得他能分析到这点相当不容易和独到了。范希亮还是默不作声。
    禁闭室里传出立青的声音:“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托枪——枪上肩——”
    大家停止议论,目光投向禁闭室。
    范希亮给立青送来一盆饭,铁门窗砰地开了一口子,范希亮探着脑袋说:“行了,吃饭了,这事不能全怪你!”
    立青投以感谢的目光,接过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没看走眼,你小子是个好兵。”范希亮语重心长地说。立青停住吞咽,静静听着。范希亮继续:“既然当兵,那就得学会服从和忍受不公。凡事都是有技巧的,口令这东西,眼前得有对象,想象自己就是军团长,面前全是你的军团,怎么喊都有了,懂吗?”
    立青似懂非懂地点头,嘴角挂着刚刚蹭到的米粒。
    再说立仁,受楚材之命,准备去一个叫文华堂的地方调查。这个文华堂是胡汉民的堂弟弄的一个秘密沙龙,每晚都有粤军军官受他招待,据说还有很多来路不明的人混在里面,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立仁需要做的是调查出胡汉民到底想搞什么花招。
    文华堂设在一幢临街的独立别墅里,立仁过去时,里面正灯火通明,不时有军官带着女人进出。立仁刚跨过铁栅门,两个黑衣人挡住了他。
    “对不起,这是私人场所,非请莫入!”
    立仁一怔,但脑子转得很快:“不是我想来,是有人请我来,这是‘文华堂’吧!”
    “当然是了,谁请你来?”
    立仁瞥了他们一眼:“当然是你们堂主请我来的!”语气颇有自信,就这么混了进去。
    别墅里楼上楼下都没了客座,有的在抽雪茄喝酒聊天,有的在打麻将,没人注意进来的立仁。他楼上楼下地转了一圈,发现楼上有几扇门紧闭着,他轻轻推开其中一扇,一屋子正开会的军官一齐朝他盯来。立仁立刻歉意地躬身:“你们忙!你们忙!”带上门的立仁回到客厅内。
    那扇房门重新打开,堂主出来,他对迎上来的两名手下,指指立仁消失的方向,耳语几句,重又回到门内。
    立仁回到客厅,独自调酒,那两名手下逼近他。立仁已经意识到来者不善,他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然后对着那两个人说:“这两种酒掺起来喝,一定很过瘾!”
    其中一个手下质问:“你是干什么的?”
    立仁抿了一口:“当然是来品酒的!”
    另一个问:“谁请你来的?”
    立仁很无辜:“兄弟,讲点礼貌好不好!”
    两个人不由分说,架住立仁两只膀子。立仁喊道:“你们这是干吗,别拉我呀,我也是有身份的人!”任凭立仁怎么嚷嚷,还是被拖了出去,客厅里有一个牌客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他竟是周世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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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节:人间正道是沧桑(24)
    立仁被那两个手下拖出去,拽倒在草坪上搜身。“这不是杨立仁吗?”周世农走过来,惊讶地说。
    两个人停住:“周哥,你认识他?”
    立仁抬眼,周世农慌忙扶他起来,“哎哟哟,你看看,你看看,还真是立仁。你们去吧!我们是生死兄弟。你看看,你杨立仁怎么跑这来了?”
    两手下离开,将搜出来的军官证交给了周世农。周世农帮立仁拍拍尘土,一边拍一边说:“我说你到广州都没消息了,原来是去黄埔了!”
    立仁还很愤怒:“都什么人,地痞流氓,简直。”
    周世农说:“都是些出力气的,粗活,你这样的书生干得了吗?”
    立仁说:“我早就听说你在这里,想着要会会你!”
    周世农说:“你呀,随我进来,你可别说,你来得真够巧,堂主还想着要找个黄埔的人,你倒送上门来了!”
    立仁跟着周世农重新进去,独自坐在窗前位置上,擦着嘴角上的血迹。两名手下殷勤地端来酒、干果一类。还给他点了一支上等雪茄。
    周世农在楼梯处与堂主说着什么,两人不时地朝这边看过来。不一会儿,周世农走过来。“知道当初谁下的命令要干掉三省巡阅使?”
    “谁?”
    “就是他,文华堂的堂主。”
    “那六颗子弹就是他给的?”
    “要不,我一提这事,他立刻就没脾气了呢,大水冲倒龙王庙了,能不信任你?”
    立仁可火了,自己堂堂一个黄埔军官就在几分钟前被人那么羞辱,指挥的人竟是自己曾经冒生死危险效命的人,真是窝囊,半晌,立仁狠狠地说了一句:“给这种人卖命,也真瞎了眼了我。”
    周世农忙说:“他也就是个跑堂的,他哥哥才是广州城真正的大佬。”
    立仁:“他哥哥是谁?”
    周世农:“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立仁环顾四周:“我怎么觉得这屋子里的人,都有点不对呀。”
    周世农:“哦?哪儿不对呀?”
    立仁:“有股子杀气。”
    周世农:“别瞎说。”
    立仁:“我做过杀手,有体会,往左轮手枪里装完了六发子弹后,就这么股劲儿,人堆里坐着,也觉得特孤单。”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