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骗人。
    是你自欺欺人。
    百恭不可能是赫连氏的儿子!
    为什么?
    他长得不象胡人!
    你以为胡人长什么样?青面獠牙?半人半鬼?你看我可像?你的乳母独孤氏可像?我们的大王,化名“贺广”的那位可像?
    他、他的年龄不对!贺连氏的次子是遗腹子,是赫连氏被剐之后才降生的,应该比我小,可是百恭反而比我还要大上一岁!
    你怎么就知道他没有说谎?都怪你自己老也长不大,就算比你小上几个月,也看不出来。
    不可能!百恭不可能是胡人!他待我很好!他从未害过我!
    他自然不可能害你,还要对你很好,若非如此,你又怎么会与我们合作?一同商议大计?
    你骗我!你不仅要诬陷我,还要诬陷百恭!我要找百恭!百恭——!!!
    隆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他得意地笑着,按上我的肩头,道,既然四弟要见那胡人,我们便去会一会吧。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和百恭的再会会在这样的地方。
    我和他之间,只隔了一道牢门,却恍若隔世。
    我唤他的名字,那是一道咒语,每次念动,他都会带着微笑看我,明媚如春光。
    然而这一次,咒语失灵了。他只抬头看我一眼,便别过头去,眼中的复杂,我看不懂。
    我说,百恭,刚才有人诬陷你,你做梦也想不到的,那竟然是永宁侯。他说你是胡人,还是贺广的弟弟,这多可笑,我看你和贺广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他不出声。我的表情却僵硬了,在那刻我突然想起贺光的那双眼,过去一直觉得似曾相识,原来和百恭竟是如此的相似。
    巧合,只是巧合罢了。
    我告诉自己,强自说服自己,不要怀疑百恭,千万不要。
    对于姬绍熙而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百恭,是唯一的,真实的存在。
    他是他生活的动力,他是他力量的源泉。
    若是怀疑了他,便是否定了自己,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颤抖着声音,继续说,他还诬陷我和胡人串通,妄图谋反,说你手里握着证据。
    他不答话。
    你不说话,可是因为你不知道这事?我就知道他这是诬陷,故意无中生有,他不过是不甘心计划败露,临死也要拉上人垫背,百恭,我们是被冤枉的,你等着,我一定上告父王还你我清白!
    他还是不说话。
    百恭,你为什么不说话?赞成也好,反对也罢,你为什么不说话?
    那是因为他面对你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隆的声音插进来,他说,你可知道就是他亲手把你通敌叛国的证据交出来的。
    什么证据!
    你和胡王的书信往来。
    我没有写过!
    但信的字迹却是你的,大内禁军也在守卫时看到过你们向宫外传递消息。
    这是栽赃!我什么时候和宫外传递过消息?!
    莫非你忘了那些点了朱漆和金泥的风筝?一般人都以为传递消息自然要隐秘,你却反其道行之,故意做得这么醒目,反而没人疑心,还真是大智大勇,叫为兄佩服得紧啊。若不是这胡人老实交待了,还把藏在骨架里的秘书也交出来,怕还查无实据。
    我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开始崩裂,抓着牢门的手如此之紧,仿佛要抠出洞来。
    百恭,你说话啊!告诉我这都是假的!
    你叫他说什么好?这本就是事实,他只得默认。
    百恭!你倒是说话啊!说这不是真的!说你是被冤枉的!!说你毫不知情!!!
    他却依然不作声,也不看我。
    我越是等待,越换来他异样的沉默。
    不安迅速的堆积,如狂风暴雨,在顷刻间蚕食我的理智,我失掉了冷静,由质问上升为大声嘶吼,我用力拍打牢门,不顾上面的毛刺刺破皮肤,直到双手血迹斑斑。
    百恭,你对我那样的好,难道这都是演戏?!
    你说你是爱我的,难道这都是假的?!
    我不相信,我不要相信!!!
    百恭!!!求求你说一句话!!!即便只说一句!!!一句也好——!!!
    说你不是胡人!!!
    说你是被栽赃陷害!!!
    说你从未想过利用我!!!
    只要你说一句!即便只有一句!我都会相信你!
    求求你!
    求求你开口吧——!!!!!!!!!!!!!!!!
    然而他最终都没有开口。
    嘴里一片咸腥,不知是泪是血。
    嘶吼也在不知何时转为哀号,胸中有东西要胀裂开似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我在黑色的漩涡中挣扎,被缠绕,被吞噬,无法呼吸。
    伸出手,求救,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无处宣泄的痛苦,无以言表的痛苦。
    仿佛整个世界都崩溃了似的,眼睁睁看着过去的岁月一片片剥落,化成可笑的荒诞的虚幻,却无力阻止。
    百恭说,如果不快乐不要再憋在心里了,做个风筝让它飞走吧。
    百恭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留在你的身边。
    百恭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你,正如没有人会比我更加爱你。
    你叫我的名字,绍熙,绍熙,叫得春光烂漫。
    我叫你的名字,百恭,百恭,叫得笑逐颜开。
    你如同我的天,我的地,你是我力量的源泉,我生活的意义。
    你曾为我支撑起一片天地。
    而现在,这片天,这片地,崩裂了。
    崩裂了——
    构筑在谎言基石上的世界,本就是如此脆弱不堪,一触即垮。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
    你有那么多地方言词闪烁,若我疑心未必不查!
    但我没有,我相信你,相信你,我是如此的相信你!!!
    可到头来,年龄,名字,身份……什么都是假的。
    我对百恭说,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求你告诉我一句话。你……可曾真的爱过我?
    回答我的,是良久的沉默。
    我开始笑。
    带着眼泪,混着血腥。
    姬绍熙,这便是你的命,捧着一颗心出去,终究只换来这等结果。
    可笑可笑真可笑,这世间竟是如此的可笑。
    我大声的笑,尖锐地笑,鬼魅一般。
    直到喉咙一甜,如同有什么东西生生掐断这笑声,我便直直的倒了下去。
    姬绍熙这一辈子最痛恨的便是背叛。
    最害怕的也是背叛。
    然而一次又一次,他所信赖的人们重复着背叛的举动。
    玥华背叛,我从此以后敬而远之;永宁背叛,虽叫我难过却也勉强放宽心,只当没有认识过这个曾经一同把酒言欢的人;然而,百恭……只有百恭……
    是不能背叛我的!!!
    他怎么能够背叛!!!
    可他偏偏做了,且义无反顾。
    百恭曾经说过,他的仇恨是深刻的烙印在血液中,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便开始的。
    那是自他父亲赫连氏开始的仇恨,是父王种下了因,现在却要由我来承担这果。
    几天内,我问过自己无数次“为什么”,每次询问,胸中都会彻骨的疼痛,眼中的泪水怎么都止不住,就这样痛着哭着,再一遍遍的想着,痛到了极致,最后终于麻木。
    哀莫大于心死。
    我每日浑浑噩噩,半梦半醒。
    躺在牢房里如同死尸般一动不动。
    泪早已流干。
    麻木的身躯如同朽木般腐烂。
    姬绍熙的世界早已崩溃,生又有何可恋。
    即便一息尚存,也不过是一介活死人罢了。
    我只是在等待着,衷心的等待。
    一个解脱。一个尽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又一次沉沉睡去之前,有人打开了牢门。
    我用力维持着半睁的眼睛,视线却一片模糊。
    他说,四弟,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我认出这是隆的声音。
    他说,我已彻查清楚,你确实是被胡人栽赃陷害,那些秘书的字迹并非你亲笔所书,而是有人作假。我就觉得那些胡人奇怪,若你真是同谋,他们又怎会如此轻易的供出你来。现在看来,你果真是被冤枉的,胡人用心险恶,可见一斑。幸而今日上奏父王,父王已经赦你无罪,还你清白了。
    他说,四弟,你受苦了,我这就送你回开阳宫,好好修养。
    他语气纵使再温和,在我听来却不过一派惺惺作态。
    闭上眼睛,不予理睬。
    混混沌沌良久,终于不复颠簸,身下也扎人的由稻草换作柔软的丝被。
    之后的几天,一切都很恍惚,好像有人不停的灌我汤药,有人轮番喂我补品,还有人试图在我身上扎针刺激穴位。他们要我复原,却不知道即便医好了这身体,心却是医不好的。
    有些东西,碎了便是碎了,纵使勉强拼凑起来,也再也不可能是原物了。
    我的意识渐渐清醒,也恢复了气力,却始终躺着不动,呆呆的看屋梁,看身边流转的人,看他们为难的面孔。这些人是应该隆派来的,若不然,以姬绍熙何德何能竟会有这么多人担心其生死。
    隆他想必很得意,从小到大,他都大费周章的折磨我,都被我不动声色的隐忍下来了。而这一次,他算是看到了我痛不欲生的样子。
    他终于生生的剥掉了姬绍熙的面具。
    直面他心里血淋淋的伤口。
    他赢了。
    他终于赢了。
    但也就只有这一次了。
    25上
    我和百恭被分开押解,我被关在车里日夜兼程不停的赶路,虽然是囚犯,但皇子的身份还在,手脚还算自由。入都后,却失掉了这种待遇,上了脚镣后,直接被押进天牢。
    我抓着牢门,大声叫嚷,说要见百恭,要见父王,要去伸冤,却无人理睬。
    也不知道过了几天,终于听见纷乱的脚步声传来。
    我一抬头,便看见隆傲然绝世的得意之笑。
    他说,四弟,好久不见。
    我瞪着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抓我!
    隆故作惋惜的叹气,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也没想到这次四弟竟会和胡人串通起来。
    你胡说!这是诬陷!你有何凭证说我通敌叛国?!
    凭证?也对。好吧,我这就叫你心服口服。
    我被押出牢房,跟着隆一行人在幽暗诡异中穿行,前方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呻吟叫喊,听得我毛骨悚然。待走进那屋子,看清屋中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