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傍晚,出校办完事回来,回程路段我不甚熟悉,兜兜转转,吸了好些马路废气才找到正确方向。
    校园里空荡荡的——也许大家都吃完晚饭回宿舍了,但不知为何,连一向被情侣占满的湖心小亭都空无一人。
    我独自闲散地逛着,慢慢觉得不太对劲,几阵突如其来的狂风猖狂放肆,我薄薄的短袖衫被那力道撞击得紧贴皮肤,阴飕飕的,榕树须有些寂寞地吹拂在石椅上,像一位将逝的老者,岸边的蜻蜓焦躁地低空盘旋,植物们则是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低沉而萎靡,远处天边黑云翻墨,大有千军万马渐渐逼近之势。云起日沉,雨来风满。
    我忍不住骂了句祖宗。
    这是夏日暴雨的前奏啊,离宿舍还有老远一段距离,我可没带伞。
    天际一道刺眼的闪电闪过,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闷雷声,如巨斧劈山。
    此时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没敢接,这又是闪电又是雷,而我正正好好站在树下,摆明了是要被雷劈的节奏,我小跑走到空旷的地带,犹豫地拿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很急切,是室友邵帆:“喂喂喂喂?川子?”
    “我听得见。”
    “好,这样,听我说,唔,啊,我在外面出了点事情,今晚上赶不回来了。”他有些吞吞吐吐的。
    “哼……对象?”我恶狠狠地问,隐隐磨牙。
    对方长吁一口气:“我错了……”
    “我找借口跟阿猴请过假了,至于李达他们这几天去别的区做一个项目,都不在,所以宿舍里没人。”
    ——阿猴是我们宿管,而李达则是我的同寝室友。
    “……”
    “抱歉,事出突然,现在才跟你说,我就想确认下,川子你带钥匙了吗?”
    我摸摸口袋,哟呵,还真没带。
    “没带,不过也没事,我问阿猴借就好。”我在心中仰天长啸。
    “他会记你分吧……”
    “其实今天我外出,本来不一定赶得回来的,所以他之前已经批过我假了,实在不行,我回我妈那。”
    “这样……对了你带伞了吗?”
    “带了带了带了,你川哥我哪有那么糊涂。”睁着眼睛说瞎话,还重复了三遍。
    我此时心情相当复杂:“得了,这天气不太方便打电话,挂了。”
    “注意安全,拜。”
    “拜。”
    刚挂电话,又是一卷狂风袭来,脚下的红砖迅速被几点雨滴打湿,我暗叫不妙,死死护着包跑了起来,周身一凉,大雨倾盆而下。
    冲下一个下坡,望见前方有一个小光点,便不管不顾地跑了过去,冲进屋檐下的那个瞬间,我松了一大口气,弯下腰,单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用力抚去脸上的雨水,顺手抓了下头发,湿透了,慌乱地翻了翻护着的书包,幸好,没怎么进水。
    我这时才有心情抬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校园价”三个大字映入我的视线里。这是h大内的校园超市,里面售卖平价实用的生活用品,必备的学习资料,以及各式各样的零食饮料。乃广大学生之友。
    拧了拧衣服的水,抖了抖鞋,我才撩开那几道劣质的帘子进去。
    明亮的室内与室外形成鲜明对比,空调飕飕吹着,冷风有种油炸食品的味道。
    “呦,小伙子淋得够厉害啊。”站在柜台后的阿姨朝我搭话道。
    “嘿,是啊,忘记今天有暴雨了,没带伞。”
    阿姨“呵呵”一笑,掏出一把伞放在台面上:“买伞不,算你运气好,最后一把,别的都被刚刚一姑娘买走了。”
    “买!”我豪气冲天地掏出钞票。
    将零钱收进包里时,超市里突然冲进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
    “阿姨,请问有伞吗?”
    “不好意思啊小朋友……最后一把被卖掉啦。”
    “啊……好吧,谢谢。”
    两个孩子耷拉下脑袋,开始相互交谈起来,语气很沮丧。
    “我爸爸说他加班不能来接我。”
    “我也是啊,惨了,只能跑回去了。”
    我望向窗外,大雨被风吹得打斜着刻印在窗上,在模糊的雾气中像是张发笑流泪的脸。
    我蹲下,向他们招招手,努力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道:“你们拿这把伞吧。”
    “哥哥你也要用吧?不用了,谢谢。”小朋友们很是乖巧地摇摇头。
    我咧嘴一笑,大大咧咧道:“我女朋友一会儿来给我送伞,没事的。”
    “那……谢谢哥哥了。”他们犹豫了下,道了谢,给我塞了一个橘子,拿着伞走了。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我便以一种遗世而独立的潇洒姿态靠在窗边,目送他们远去,觉得自己有几分西门吹雪的味道。
    “真有女朋友来给你送伞?”收银员阿姨笑得和善。
    窗外暴雨如注,我突然觉得有些寂寞,轻声道:“没有……”
    透过玻璃模糊的成像,我看见我狼狈的身影,单薄的白色短袖被雨水浸湿透明,稍长的头发乱糟糟的,眼大却无神。
    我低头反复磨挲着手里的橘子,我又笑了起来。
    算了,这样也挺好。
    我数着屋檐下滴下的雨滴,数不过来。
    就这样,我在那里“校园价”里待了至少一个小时,大雨依然下着。
    突然有人掀开帘子,还未等我转头看来者何人,便听到那把熟悉的嗓音,但澄澈里透着丝丝疲惫。
    赵理安全身上下也无一干爽之处,额发尖上的雨水滴至领口,水珠微微停顿,再滑进衣服里,大概是被雨水浇得发冷,他的肤色比往常还要白,皱着眉头,嘴唇抿成一条线,清冷得像初冬森林里的白霜。
    这样的神情难得出现在他的脸上,我有些诧异。
    “理安?”我打了声招呼。
    他看向我,眼睛微微睁大,道:“川哥?”
    “下那么大的雨,你怎么在这?”赵理安问道。
    我摸摸鼻子:“外出办事,一忙就忘了,也没带伞。”
    “……”赵理安没有回话,只是向我温和而疏离地点头。
    感觉他今天心情不太好,似乎不愿意多说话。
    “这是你朋友吗?他人可真不错,明明刚买到最后一把伞,看到两个小学生,就让给他们了。”收银员阿姨出声了“哎哟,还说什么女朋友会给自己送伞,他都在窗口旁站半天了,只顾耍帅,女朋友的影都没有,怕是没有那个人吧。”她揶揄道。
    赵理安背过我,我听见他的偷笑声。
    再次把脸转回来时,他表情还是冷冷的,但眼神有些微回暖:“川哥,咳……你真是,我该说你傻呢,还是傻呢。”
    他压低声音,按捺住笑意,说:“你哪里来的女朋友?很可惜,你没等到女朋友,只等到我了。”
    我毫不客气给了他一肘子。
    赵理安开玩笑道:“阿姨,他没说错,我就是他女朋友,来接他走了。”他指了指柜台上的一盒烟,道,“请给我那个。”
    他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含糊道:“走吧,我有伞。”
    我看着他湿淋淋的身子。
    如此大的雨,有伞,来的时候居然不打……
    俩人出了商店,他沉默了会儿,说:“我能先抽一口么?”
    我点点头,看着赵理安掏出一支老旧的打火机,熟练地点上。
    “平时没看你抽。”
    他眼眸低垂,像是在思考什么,淡淡道:“有时候会抽。”
    “不知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赵理安指尖一顿,抬眼看向我,眼睛里有我读不懂的东西:“你是头一个这么说的,很多人都不相信我抽烟。”
    “但是……我可能并不是很多人所想象的样子。”他动动嘴唇。
    我宽和一笑:“我与人交往可不是光凭想象的,很多事,只要有机会,我愿意去了解。”
    “没有人会真正愿意了解另一个人。”斩钉截铁的肯定句。
    我道:“人类连完全了解自己都做不到,更何况了解他人,但了解的过程总会有新的火花。”
    “很多人被烫伤,然后就逃走了。”赵理安接话。
    话题似乎拐到了很奇怪的地方,我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站在校园小超市的门口,谈论此类人生问题。而且内容走向有点跑偏。
    我猜赵理安今天可能遇到了与之相关的坏事。
    “火花在一部分人看来是滚烫炽热的东西,但在另一部分人眼里,就是明亮而温暖的东西。”
    我面向黑夜张开双手,浮夸而坚定道:“用——心——去——感——受。”
    “……”他在一旁的垃圾筒上把烟灭了,掏出雨伞,道:“走吧。”
    “其实我无处可去了。”我坦然道。
    “舍友们全不在,我没带钥匙,可以问宿管要的,但他年纪大了,把他硬叫起来也挺不好的,反正我请了假,也不会被扣分——所以我不打算回宿舍了。”
    “至于我妈……我这么回去她得骂死我。”
    “本来想等雨停了在体育场凑合一晚的。”
    “……”
    赵理安认真道:“在体育场睡会被保安赶出来的。”
    “哈?”
    “真的,我试过。”
    说罢,他将雨伞撑开,道:“走吧,去我家。”
    我们站在屋檐下,外面的雨丝被风斜吹进来,溅得皮肤酥麻。
    身后是明亮温暖的超市,前方是未知的雨夜,我们站在两者的交界处,一旁的垃圾桶上还有点点烟蒂。
    赵理安的眼神很冷淡,但我总觉得那是有温度的,他望着我的双眼,像是想努力看穿什么——这不禁让我想到,围绕着火光徘徊的飞蛾。
    16.
    还未等我回答,赵理安就将烟和打火机揣好,不由分说地拉住我的手腕,走进雨幕里。
    雨水粗暴而密集地击打伞面,时不时刮来的狂风几乎将伞吹得翻过来,路上的积水已经浸湿鞋袜,冰凉而黏腻的感觉,赵理安扣着我的那只手异常冰冷,冷得就像那被乌云遮挡住的月亮,他力气很大,牢牢扯着我往他的方向靠拢,在雨夜中踉跄地走了一段,赵理安突然将手松开,转而搂住我左肩。
    “你怎么抖得那么厉害?”他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
    赵理安的手温度很低,我却感受到他手心里仅存的暖意。
    爬上百步梯,台阶很陡,我们互相搀扶着,步伐颤颤巍巍的,如两个老人家。再“滑”下一个大下坡,后面的积水顺着坡度冲下来,有点急流勇进的意思。我们不停与各种建筑物擦肩而过,在恶劣的环境下如同一次初级冒险,全程赵理安领着我,我不知我们要去往哪里,却很放心地跟着他走。
    赵理安有时脚步快一点,我便在昏暗的夜里眯起眼睛,打量他。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住的地方路挺偏的。”拐到一个路口,他停了下来。
    这是一条小路,老旧的路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右侧有很多大门未关的老房子,发黄的小楼,门面上斑斑掉锈,左侧是低洼洼的小沟,似乎多靠近一步就易跌下去。
    赵理安一脸习以为常。
    “我背你过去吧,这条路不好走。”
    “这算什么!”我笑了笑,往前跨了步。
    脚下一个趔趄,身子滑稽地向后一仰——如同踩了香蕉皮的醉鬼,赵理安手疾眼快地抱住我,然而他也没稳住,俩人一起人仰马翻滑倒在地面上,雨伞跌落在了一旁。
    “……”
    我奋力爬起来,歪歪扭扭地坐在泥地上,赵理安刚刚垫在我身下,摔得更狠,我们身上全是污泥,时间很晚了,一路上的奔波更是加重了疲惫,如此坐在地上,屁股下凉飕飕的,反倒有种别样的快活,我突然开始无法自持地大笑,笑得直打嗝。
    雨水冲刷着我们,我抬头微微张嘴,雨滴落进嘴里,有一点特殊的腥味,赵理安支着腿坐起,意味深长地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