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我,细小的水流在他脸上流淌,一直紧抿的嘴角似乎有了弧度,他用手擦擦下巴,接着,他胸腔轻轻一震,赵理安发出几声闷笑,而后开始和我一般大笑起来。
    两个疯子。
    “好了,你要坐到什么时候……”赵理安站起来,用比较干净的那只手拉我起来。
    他蹲下来,道:“我背你过去。”
    我恭敬不如从命,像只八爪鱼爬到他背上,赵理安稳稳地托住我大腿。我一手扶着他肩膀,一手举着伞,我能清楚地听到他前进时不均匀的呼吸,以及落脚时陷到泥地里的泥泞声。
    “你小心点。”我说。
    赵理安不屑而疲惫地笑了下:“这条路……我都走了十多年了。”
    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我们在其中一栋老房子停下,道了声谢,我从他背上跳下来。
    赵理安将钥匙插进锁孔,另一只手用力握着门把拽拉着,相当熟练的样子,却依然很费力,他道:“小时候,我第一次去同学家玩,他家是地下车库,从车库上楼时要经过一扇缠绕着蜘蛛网的小铁门——到楼梯间——再坐电梯,当时我很天真地以为那扇门背后就是他家,因为那门跟我家的很像。”
    “不过,这扇门现在不缠蜘蛛网了,我个子够高,要清理很方便,小时候我太矮,站在家里最高的椅子上都够不着网。”他拍了拍门板,像在讲什么趣事。
    “进来吧。”赵理安微微一笑。
    室内很小,也没什么格局可言,但好在干净整洁。
    ——窗台上还养了一排植物。
    俩人一起侧卧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我依然觉得自己在做梦,一个不知是美梦还是噩梦的梦境。今日的暴雨袭击着实让人疲惫,我无法想象几个小时前我依然在“校园价”里,等着那永远不可能出现“女朋友”,然后我遇到了有些失常的赵理安,他抽了根烟后,拉着我在暴雨里奔波,让无处落脚的我跟他回家。
    进屋后他让我先洗漱,我简单冲洗了下,出来便看到焕然一新的床铺和桌上的一盘鸡蛋卷饼,真不知道赵理安是如何在这么短时间做到的。
    吃完鸡蛋饼,秉着“主人没回来我不能先休息”的个人原则,我乖乖坐在床边等赵理安洗完澡过来,困得差一点要昏睡过去,小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抬头,揉揉眼睛打了个大哈欠,才发现赵理安蹲在我跟前有些时候了。
    雨停了,外面的乌云也渐渐散开,窗户被支起,屋内飘来几丝雨意,空气中有股好闻的薄荷味,不知是赵理安身上的香皂味道还是窗台上的盆栽气息,月光洒进来,正好是赵理安蹲着的位置,他仿佛变回了我熟悉的那个赵理安,安静地蹲在地上,身上是褪不去的干净气质,他冲我笑,这笑容仿佛和平常有些不一样,有些懒洋洋的,别样的清丽,就如同今日的月光,被雨水洗净后淡而通透。
    赵理安洗去了一身雨水,洗去了一身泥渍,仿佛也洗去了那薄薄的一层伪装。洗净铅华。
    这……才是真正的他?
    心情突然有些异样,仿佛是品尝了一道未知而奇妙的菜。
    我些微吃惊地盯着他,大脑空荡荡的。
    洗个澡而已,怎么就突然变身了?
    “你是在等我吗?”赵理安起身,坐在我床边。
    “……”我支吾着点点头。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感叹道:“有种……在外辛苦了一天,回到家有人在家等我的感觉。”
    “归属感?”我补充道。
    “也许吧。”赵理安在床上躺下,我也顺势躺过去。
    “我父亲不在我身边,母亲也时常不见人影,邻居们都是老人,儿女不在身边,总是格外关照我,可以说是他们把我拉扯大的。”他右手枕着后脑勺,娓娓道来。
    “但其实这样的童年,在我记忆里还是很快乐的,至少我有地方住,有学上,偶尔有肉吃,周围有很多人帮助我,老人们偶尔接孙子孙女过来住,也有人陪我玩。”轻描淡写的口吻。
    “不过大家关了门,总要各自忙自己的事情,我回到这个房子里,寂寞是难免的。”
    他眼神里有明晃晃的憧憬。
    “曾以为每个家庭都这样,后来才明白不是。”
    他翻了个身,与我四目相交:“其实现实生活中这也没什么,没电视剧里那么苦情,一种经历罢了,再说,每个人生活中都有难处,各不相同而已。”
    “对了,你知道现在我们躺的这张床是哪来的吗?”赵理安眼中突然迸发出跳跃的神采,像是挖到骨头的小狗。
    “哪来的?”我笑着回应。
    “很久以前捡的。”
    “唔,看起来还挺结实的。”
    邀功似的,他拍拍我的手,飞快说道:“对了,川哥你看,这张床单是我新铺的。”
    对……他在我洗澡期间换了床单,我起身细细打量,这是一张用各种碎布缝成的床单,针法明显很稚嫩。
    “小时候自己做的,也不是没钱买床单,只是觉得有趣,我一直想着,我要给第一个在我家过夜的人铺上这张床单。”
    “第一个人就是川哥你。”
    “也是多亏了你今天这么你闹,我反而不用去思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喂喂……我怎么闹了?”听到这句我不服了,作势敲他脑袋。
    “在校园价行侠仗义不够,还非得靠在窗边装西门吹雪……在门口看我抽烟时,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倒舒心了些……唔,在来的路上你总是偷看我这点我就不算了,还有……”他掰到第三根手指,停顿了下。
    “你在泥地上傻笑的时候。”他移开视线,喃喃道,“我突然觉得天亮了。”
    我懒得计较他的种种“诋毁”。
    “理安,如果你愿意,以后我去你家,可以早十五分钟在你家门口等你,这样会不会有种‘有人在等你回家’的暖心感觉。”我道。
    “傻子……”他翻身背对着我,我看不清赵理安的表情。
    17.
    我没再出声,只是安抚般地轻拍他的背脊,一下比一下轻,一下比一下慢。我想起在很多孤独的夜晚,妈妈就是如此安慰我的。
    赵理安背对着我躺着,薄而旧的t裇勾勒出他脊背倔强的线条,他的呼吸声很轻,几乎被屋外露水滴答的声音掩盖。
    我突然寻思着,如果在这个暴雨夜晚,我没有如此之巧地碰到赵理安,事情会如何……
    也许,他会在超市门口面无表情地望着雨帘,默默抽完一整包烟,跋涉后,面对永远空寂无人等待的“家”,草草洗漱,然后沉寂地独自入眠。
    我无法知道。
    我缓缓道:“别难过了。”
    “……”
    “川哥,我不难过。”他背脊一僵,回答得平淡而生硬。
    我并不在意他的态度,道:“好。”
    “我并不会安慰人,也不明白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这种话,即使听起来很无力,也是我肺腑之语。”我又说。
    “……”
    “这些话,你将它抛在脑后好了,但我还是想告诉你——理安,你以后不会是一个人了,你无聊寂寞的时候,可以找川哥我打球。”
    我不由自主地拍拍自己肚皮,这是我在床上时的习惯动作。
    “我罩着你。”
    “……”
    “就这样,睡吧。”
    我不同情赵理安,他也不需要我同情。
    但我希望能尽我所能,给他些安慰和关心。
    我困了,轻拍他的手慢慢停了下来,无意识地放在自己肚子上,窗外夜风在哼唱,而我似乎要跌入温柔的梦境中。
    就在我即将入睡时,耳边穿来床单摩娑的轻响。
    “川哥,你睡了吗?”他轻声试探道。
    我还没睡,意识也清楚,但懒得睁开眼了,于是没回答他。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莫名有种感觉——赵理安撑着床支起身子,正看着我,并且安然笑着的。温柔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有些火辣辣的。
    我有些疑惑,他盯着我作甚?
    我脸上的泥巴,应该洗干净了吧……
    刚想睁眼,却现听到那人非常无奈的声音:“你睡着了,是不是听不清我在说什么?”
    “也正好。”
    “要是你醒着,有些话我也说不出口。”
    等等,他这是要干什么?
    “……”
    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我额上拨弄了一下,那只手异常冰冷,但很轻柔,像是在抚摸一只雏鸟般小心翼翼。
    “川哥,你常说我温柔,好脾气,其实真正温柔的是你才对。”那人低声笑道,有种像是茶叶在铁盒里被轻微晃动的感觉,低沉而清爽。
    “你刚才轻轻拍我的时候,我居然起鸡皮疙瘩了。
    “因为心里慢慢觉得暖烘烘的,像刚吃完煮鸡蛋一样。”
    居然有如此奇效?
    “大夏天温度那么高,但我一个人睡觉的时候,偶尔会觉得冷,有些孤单。”
    不奇怪,人们都会有这种时刻。
    “其实我不抗拒寒冷和孤独,反倒有点喜欢,它们是能磨炼人的东西,让人时刻保持清醒。所以我今天才下雨不打伞,想着,让雨水激一下也好。”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
    “我一直告诉自己——我不能依赖任何外来的东西,所有伤心难过,挫折困难,都要努力自我消化。”
    “但刚刚一瞬我却想……如果,你给我的温暖,能够一直在身边该多好。”
    “我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这种感觉,我是不是开始依赖你了?糟糕。”他有些懊悔似的叹气。
    我的心脏奇异地抽痛了一下。
    “谢谢你给我的安慰。”
    我依然紧闭着双眼,听着这个少年如祷告般的诉说。
    “那么,我再多索取一点,你介意吗?”
    他低语着,嗓音清润,轻柔舒缓,有些诱哄的意味,接近蛊惑又充满童真,很像我儿时临睡前听的童话广播声。
    措手不及地,我陷入一个低温的怀抱里,像是跌进了月光下的海浪中,冰凉细腻的海水轻托着我,水是冷的,但洒下的月光是暖的。
    顿时心跳如鼓,大象乱撞。
    脑海中仿佛“咻”的一声巨响,烟火发射,然后“砰”的一声,在天空中绽放开来,我无暇顾及灿烂的烟花美景,只是沉浸在那声巨响中,心有余悸。
    拥抱的时间很短暂,不过半分钟,赵理安松开我,轻手轻脚地帮我掖好被子,睡下了。
    我手心里掺着冷汗,思绪有些混乱。
    偷偷摸摸,我慢腾腾地用右手按住心口的位置。
    我突然明白刚才我还我为何心脏莫名抽疼了。
    因为我心疼他。
    因为,我不愿让他独自一人。
    因为……
    ——我心动了。
    “心动”的那一瞬间太过短暂,一瞬即逝,但那痕迹却是刻在心上,难以磨灭了。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定义为“心动”的时刻,本以为在此之后我会兴奋雀跃,但现实是,我非常惘然,仿佛得到了一种绝妙的新食材,我却不知该如何烹饪它。
    后来一段日子里我们相当亲密,我时不时会在他家留宿,俩人并肩躺在床上畅聊一宿。
    和赵理安相处的日子非常愉快,不同于与其他朋友在一起时纯粹的畅快,我与赵理安的关系更像是糅合些特别的情谊,更进一步来讲——也许是契合。
    但我无法确定这到底是什么情感。
    迷茫的感觉很不好,像是扇动着纸制的翅膀在云端漫游,不知何时翅膀会破损,疯狂坠落栽向大地。
    周三下课后我没有去食堂,而是直接回家。我家离学校教学区不远,但因为学校规定,我仍然住在学生宿舍,这一带的住宅房龄都不小了,家里不大,格局也一般,但我妈唯独看中了这一楼的一片院子,种了好些锦屏藤。
    听起来有些大龄文艺女青年的架势,但她其实是个相当利落果敢的人,我十岁那年父亲病逝,她扛起整个家的责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