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怎么?”
    她咬着嘴唇:“小归,你先出去下。”
    小归说:“师长,我在车上等你。”
    苏浴梅扔了手里的毛线,扑进他怀里。
    他万分不舍:“长沙告急,我不能不去……”
    “带我去。”她紧紧攀着他的脖子,“我知道你的抱负你的职责,这么多年,我拦过没有?可是我绝不再跟你分开,你带我去。”
    他拍着她的背:“没有这种规矩。”
    “你申请家属随军。”
    “长官部不是我能左右,再说,都是豁出命的拼,只有我带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那群光棍儿看着眼馋。”他压着心底的悲痛跟她胡扯,希望缓解眼前的凄凉。
    “军队也有女人,那些护士、医务有多少以前都是娇惯的学生、小姐。”
    “可没有一个是挺着大肚子的。”
    “我能缝能洗,为什么不行?”
    “乖……”他轻扯了扯她,她把脸埋进他另一边肩膀,挨着的地方越湿越大。
    “我离开以后,一定想办法,把爸妈从北平接出来,接来陪你。”
    她还是不放手。
    “浴梅——”他狠心沉下声,却无法严厉。
    小归几次探头,实在忍不住:“师长,薛长官又来电催……”
    他一咬牙,生生将她从身上扯开。苏浴梅捂着脸,背转身靠在椅背上。
    他走到大门口,忍不住回头看,她的肩膀在颤。他狠了狠心,一头扎进车里。
    第 22 章
    车还没开出市区,就听见嗡嗡的响声,有经验的军人都知道,那是轰炸机低空飞行的预兆。司机推开门,小归和庭于希一纵下车,扑到在地的一刹,石破惊天的爆炸声。
    浓烟未散,轰炸又至。炸弹雨一般砸在市区,爆成一片片凄厉的哭喊。庭于希艰难的爬起。小归喊:“师长小心啊!”
    不远处俯冲过一架轰炸机,庭于希随着爆炸声扑倒。小归爬过去:“师长——”
    “我没事!”他抹了把脸上,“我得回去!”
    “太危险了!”
    接下来的轰炸声淹没了庭于希的话,小归听不清他说什么,硝烟弥漫中,隐约看他吃力前行。
    市民们慌乱的从四面八方涌向校场口大隧道,庭于希夹在中间,心急如焚,小归赶上来:“师长,不能回去……”
    话没说完,一架飞机呼啸着过来,人们惊恐的伏倒。
    这场轰炸一连持续三小时,有命的挤进了大隧道,没命的弃尸路边,有炸死的,摔死的,自然也的烂踏如泥。
    庭于希趁着两次轰炸的空挡,一骨碌爬起身,就冲隧道方向跑,小归是好样的,咬着牙追在后面。
    更多的人聚到大隧道口,他们的亲人就躲在里面。有人高声喊:“出来吧,过去了!”
    一点声息也没有。庭于希沙哑着嗓子:“浴梅!”
    隧道里没动静,有人急得直踹门。几个年轻力壮的找了板斧柴刀,三两下子劈开。
    先是一股浓重的浊臭,柴棒般硬挺挺的人随着碎成几半的木门向外倒。那不是人,是尸体。
    避难的人早已超出大隧道能容纳的范围。通风设施没开,六月的天,氧气不足,油灯都灭了。成千上万的人,没有一个活口。
    门外的人惨痛的寻找着自己的亲人,满地自相骀籍的尸体,惨不忍睹。
    庭于希疯一般扒开人进去,扑进死人堆,随便掀翻几个,血污中露出一角暗灰闪银花的旗袍,他愣了一下,一把撩开上面狰狞的死人,心里通通跳几下,不是苏浴梅。
    他停了一下,又扎进乱尸堆里。
    后面有声音:“于希——”
    苏浴梅挺着大肚子。庭于希愣了下,冲过去将她抱起来,顾不得周围都是人,在她左右脸上连着亲了多少下。
    “于希……”她委屈的淌眼泪,“家没了……”
    “家不会没,有你就有家。房子么,再盖。”
    他替她抹眼泪,眼里尽是疼惜。肮脏的手在她脸上划出一条条泥道。
    “你怎么在外面?”
    “我跑不快,没来得及。”
    “老天长眼!”他抱着她不放,“我姓庭的发誓,不赌不酒,这辈子吃长斋!”
    她明明看到他眼底一片湿润的红,举起手来替他擦,“房子没了,我在哪儿等你啊……”
    “不等了!”他抽抽鼻子,“浴梅,我永远不会让你再等我,跟我走。”
    “你……不怕我拖累你了?”
    “这个年头,没有太平的地方。生死平常事,没什么比生分两地更可怕。浴梅,你怕不怕?”
    “不怕!”她搂紧他的脖子,将脸贴上去。
    “我们走。”他将她放下地,执了她的手。
    “师长……”小归挠挠头,“家属随军,是要申请的。”
    “先随军,后申请!”
    “这……不合规矩啊。”
    “偭规越矩的事,我这辈子做多了!随他处分去!降级罚饷我不怕,总不致死,死也不怕,我有儿子了!”
    苏浴梅没事,他的心狂喜的躁动在腔子里,说话也冲。
    她白他:“你又胡说。”不由担心,“凡事总有先后,你还是跟上级招呼一声。”
    “哪有那么多成规!你不也是先跟我了,后喜欢我的。”
    她吃了一惊,看看小归,飞红了脸推他:“你——”
    “哈哈哈!”
    庭于希大笑。他看到了满地的残骸废墟,仍在笑,声音是那样苍凉。
    第 23 章
    长沙不好守。
    日军对这座“荆豫唇齿、黔粤咽喉”志在必得。国军通讯手段落后,一套简陋的作战密码被日全部获悉并破译。整个第九战区陷入困境,庭于希也是这五十二个步兵师之一。
    日军封锁了附近铁路干线又牢牢掌握制空权,粮食物资和医药全都运不进来,只能伤者等死,死者曝尸。
    庭于希将行军床架在战壕,不分昼夜的亲莅督战,实在乏力,就在床上歪一歪。战士们潮水一般冲上去,又潮水一般倒下,成队的大卡像收杂草一样将死尸潦草的运走。
    血腥、腐尸和硝烟的气味每日折磨着苏浴梅,她亲眼见识了什么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只能背人呕吐,然后对庭于希说:“没事,没事。”
    庭于希抹着被硝烟熏得漆黑的脸叹气:“委屈你了……”
    小归兴冲冲的跑进来:“捷报!”
    “什么?”
    “歼敌一个连!”
    “什么连?”
    “勤务连!”
    庭于希沉下脸:“有没有出息!这算什么捷报!”
    “报告师长,大伙可以改善伙食了!有白面,有罐头!“
    一会儿勤务兵端着盘子进来:“师长,细粮不多,留着孝敬您的!”
    他看了一眼,留了个鲫鱼罐头和两个馒头:“其余的送给伤员。”推门走进屋里。
    苏浴梅问:“你呢?”
    他一边撬开罐头一边说:“在战场,哪有吃独食的,我在阵地吃过了。”
    她看着夹糠的馒头悄悄皱眉。细微的表情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叹了口气:“将就吃一点儿。等打完仗,我带你去火宫殿吃五原肚条煮撒子。”
    庭于希急匆匆的又回阵地了。第二天早晨他疲惫的红着眼睛回来时,苏浴梅还在睡,盘子里的馒头都风干了,只动了一点点。他等她醒,连着叹气,苏浴梅有些委屈:“那里头的糠子儿硌牙……”
    “勉强吃一点,不然身子撑不住。”他摸摸她头发,“就算为了孩子。“
    她点点头。
    警卫员再送口粮来,是纯白面的,庭于希仍不与她一起吃,她说:“昨天的都风干了,我去丢掉。”
    他站起来:“你歇着吧,我去。”
    背人的房檐下,庭于希蹲下,大口咬起硬帮帮硌牙的糠馒头。
    足足僵持三个月,国军誓死顽抗。日统帅阿南唯畿有所松动。薛岳命令第九军区各部严守不怠。
    这个时候兄弟师派人来传信,苏老太太已从北平接出,辗转至此,就在营外了。
    庭于希大喜,忙出去迎,接过苏太太手里的小包袱,问:“爹呢?”
    苏太太正眼也不看他:“他哪里舍得北平那些妻妾,男人啊,哪个不是三心二意。”
    庭于希有些脸热,并不以为杵,只说:“浴梅快生了,她想您。”
    苏太太加快了步:“我的女儿啊,跟你吃了多少苦,你自问对她得起?”
    他连连说:“跟着我,委屈了。”
    日防线终于全面崩溃。薛岳下令,各师截击痛歼。庭于希带兵向湘北更纵深处追去,走时苏浴梅已是临盆在即。他心里牵挂,好在有苏母照顾。
    战火连天中,苏浴梅平静的躺在产房里,初生的婴儿睡在她臂弯。孩子生而懂事,没给饱受折磨的母亲多填痛苦。庭于希风尘仆仆赶回来,看到这一幕,铁一般的军人流了泪,扔下帽子扑通跪在一地弹片中:“上苍保佑!”
    苏母抱过孩子:“可惜了,听说你想要个女孩儿。”
    他乐呵呵接过去:“好!好!我听人说,情分深,才生儿子。”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医生护士也笑了。苏浴梅红脸侧过头去,苏太太白了他一眼:“到底是带兵的武夫,说话没一点儿分寸。”
    第 24 章
    苏太太回北平时,外孙都快满两周岁。这两年,她跟着他们一家转战南北。庭于希还是铁铮铮的一身骨头,可有一个人却敢骑上他的脖子,那就是苏浴梅的儿子。
    第九军长官薛岳来访,拍着手大笑:“好小子,将军的脖子也敢骑,长大了准是个元帅!”
    庭于希说:“那就叫少元吧,省得他娘整天小猫小狗的乱叫,把我儿子都喊糊涂了。”
    苏太太要走,苏浴梅不放心,百般的拦。庭于希私下跟她说:“妈嘴里不说,心里放不下爹……”
    “爹对娘,从没上过心,娘何苦……”
    “你当女人都像你那么无情,那么舍得下自己男人?”
    “我哪里无情?!”
    “我在关津峡驻守两个月,怎么请你都不来。”
    苏浴梅脸一红:“那么不三不四的地方,我再不要去!”
    “什么不三不四?热洞温泉天下闻名,入乡随俗么,你又不是没去过……”
    她说:“你讨厌,我不跟你胡扯,说正经的。”
    “你放心吧,国际形式变了。日本人占着北平,也不敢太猖狂。”
    “妈说,舍不得少元,想带他去看看外公。”
    “去吧。男孩子,出门长长见识。早晚要去北平念书的。”
    “你想的到远,仗还没打完呢。”
    “放心吧,日本人长不了了。”
    四三年,庭少元跟着外婆进了北平。苏浴梅的大哥来接,小家伙高兴的坐在舅舅肩膀头,攘起粉嫩的小胳膊当街大声喊:“赶走日本鬼子!”
    吓得苏大少爷捂着外甥嘴,一溜烟跑回家去。孩子的这声喊,仿佛是个箴言。他这一行,也仿佛是给父亲打头阵。两年后的八月,胜利的中国军队进驻北平。盈街载道的欢呼和鞭炮,暂时粉饰了太平。
    庭于希先去祭奠。佟麟阁、张自忠……几杯水酒,几缕英灵。
    苏父慕华公亲自敬了女婿一杯酒,说:“日本人,三尺倭奴,暴殄天物,害虐蒸民,亏了你们啊。”
    庭于希说:“酒我戒了,用水代吧。”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苏慕华又说:“北平多少珍宝国粹,不能都被他们暴取豪夺。”
    “您指日本人霸占的那家‘大翡瓮’吧?大哥跟我提过。”
    “对对,那都是秦砖汉瓦,都是中国人的古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