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了三分笑意。
    陵越想也未想,便说了好。等想反悔时,那人已经自顾自地弹奏了起来。
    为了生存,夺人身体,甚至还要居在畜生的身上。
    渡魂换身,稍有不慎,便要神形俱灭。
    前一刻便温柔相依,一夕之间容颜变幻,便将其视为怪物鄙弃……
    那刻在石壁上的字,字字泣血,字字诛心。
    陵越强迫自己将停在欧阳少恭身上的视线移向别处。
    他知道自己对欧阳少恭的恨意,或者说自己对于所执着的正义,已经开始动摇。
    正与邪。
    将所谓的亲人爱侣的身体细细切开,感受他们血液的温热……
    这样的话语,仅仅是看到,便觉得心惊。那么,真正动手的人,又会如何?是否会狂笑着发泄自己的怨恨,还是用悲伤的眼神看待一切?
    由仙,渡魔。
    这样扭曲的心,这样怀着黑暗思想的人,都应该被铲除。
    可是,看着身前,那沉浸在喜悦里的人,陵越突然感觉到,自己再也无法坚定自己的心。
    他为那人,产生了同情,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什么。他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
    如果不是经历了极度的悲哀苦痛,如果不是对人性已经绝望透顶,他有怎么会让自己的手上,染上那么多的血?
    突然想起悭臾曾告诉他的话。
    太子长琴,温和沉静。
    可是,那石壁上记载的,却与温和沉静大相径庭。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改变。而那一字一字,便是他想说但不知向谁说的苦楚。
    陵越试着将自己代入那个人,却发现,即使只是他所受的分了十分之一到自己身上,自己都恐怕会神魂失守,变得癫狂。
    何所谓正,何所谓邪?
    他曾经问过师尊,若人在饥饿中蚕食自己或者他人的婴儿,这种)行为,是否丧心病狂?是否有悖人伦?是否罪不可赦?
    师尊知他幼时遭遇,知他是因为饥荒才失去双亲,才与幼弟分离,也知晓他懂事早。
    但那个时候,师尊却给了他否定的答案。
    师尊说:“那并非是他们残忍,只是出于对生的渴望。这是本能,而本能,是无罪的。”
    欧阳少恭这一世,是渡魂的最后一世,若是不取焚寂,便难逃一死。
    若是自己,或许可以自认为为道陨身,或许可以放弃夺剑而自己寂静死去。
    但是欧阳少恭不可以。
    因为他不相信人,不相信天,不相信所谓的正义,他只相信他自己。
    没有人可以是欧阳少恭,也没有人能够置评他的所做所为。
    不能因为方法的错误,便判定他初衷的正确与否。
    陵越直到自己的手伸过去揽住少恭的手臂时,才惊醒过来。
    他竟,如此,去亲近那人……
    少恭琴曲未停,只转过头来问他:“何事?曲子不动听么?”
    陵越讪讪的缩回手,只道:“无事,无事,心有所感而已,你继续。”待少恭转回头去,陵越便狠狠地搓了搓自己刚才碰过他的那只手,可却怎么也消不去心头的异样之感。
    强迫自己又去想些其他的事情。
    欧阳少恭,他很开心。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巽芳留。”
    其实,无论那里写的是什么,他应该都会很高兴的。
    他在乎的是巽芳究竟是死是活,而不是那其中的内容。
    他,如此容易满足。
    就如一个孩童。
    只要给他一粒小小的糖果,都能够让他拥有莫大的满足。
    陵越突然很想把那个弹琴的人抱进怀里。
    可手刚伸出去,却在半路又放了下来。
    陵越,你一定是疯了。
    是疯了吧。
    ☆、第十八章悭臾苏醒
    天墉城。
    涵素掌教刚站在天墉城主厅里,便看见一个弟子匆匆跑了过来。
    “何事如此慌张?”涵素不由得出声呵斥。
    弟子递过一封信件。“掌教真人,这个今日被人用箭射到了临天阁的门上。执剑长老见了,让我带过来给您过目。”
    涵素拿过信件一看。
    旁边的芙渠也好奇地凑过去看。
    那信上内容却令二人都吃了一惊。
    “欧阳少恭未死,陵越被其所制。只恐欧阳再度为祸苍生。”
    涵素看完已经是面沉如水。
    “爹,怎么办?我们一定要救大师兄啊!”芙渠面上难掩急色。
    涵素低声道:“必须阻止欧阳少恭。”
    晚上宿在了山洞里。
    虽然铺了些干草,但地处山巅,仍是显得寒冷。
    有意无意地,两人睡得近了些。
    夜里,陵越突然睁开双眼。
    瞳孔赤金,隐有龙形在眼瞳深处闪烁。
    他站起来,走到少恭睡着的地方,蹲下身去,凝视着他。
    陵越,或者说是悭臾。
    他伸出手指,凑近少恭的脸,却不敢真正触碰上去,怕将他惊醒,只能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抚摸着他的脸颊。
    自沉睡中醒来,然后便读取到了陵越的部分记忆。
    关于面前之人在石壁上刻下的太子长琴或者说欧阳少恭的过去。
    无尽的后悔在他心中涌起,铺天盖地,几乎要让他溺毙在其中。
    他问自己:
    如果自己当初没有离开榣山,在那里乖乖地等他回来……
    如果自己没有在南方海域戏水触犯天条……
    如果自己没有逃入不周山去寻求钟鼓的庇佑……
    那么,他还会是那个身份尊贵的太子长琴。
    而也许,自己可以在他面前,化为应龙,或许还可以得到他的赞叹之声……
    可是,没有如果。从来,就没有如果。
    金瞳中泪水涌出,打湿了面容。
    欧阳少恭是靠在石壁上入睡,睡颜平静。
    悭臾蓦然伸手紧紧将他抱在怀中。
    拥得那么紧,似乎要将他融到自己的骨血里,再不分离。
    似乎要把他所受的苦,全部转到自己身上。
    那金瞳里,是深及入骨的怨恨,对他自己的怨恨。
    通天彻地的应龙又能如何?
    征战四方的上古战龙又如何?
    连自己爱的人都找寻不到,连自己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悭臾,你是这世间,最无能的龙!
    少恭被他拥得太紧,忍不住睁开眼睛。
    他已经很久没能睡得如此安稳了。却偏偏有这人过来打扰自己的睡眠。
    想到这人进了山洞,定然也看到了自己刻下的累世。少恭瞬间便了然了他这变化的缘由。
    “大师兄,收起你那无谓的同情,我不需要。”少恭似乎犹在梦中,话语间带着浓浓的鼻音,不像拒绝,倒像是撒娇。
    可爱至极。
    而悭臾,脑袋搁在他肩头,自然也没有被半醒的少恭识破身份
    悭臾的声音已经哽咽,却还是说:“这不是同情。”
    少恭却没有回答。
    悭臾放开他,却发现他又闭上眼睛睡着了。
    悭臾难耐住自己心里的冲动,低头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温软无比,却不敢深入其中。
    鼻尖萦绕着他的气息,如此,便让自己无比满足。
    无论你是欧阳少恭,还是太子长琴,我悭臾,都不会再放手。
    若是天要亡你,吾便同你一起死。
    若是人要亡你,吾便与天下人为敌。
    吾早已经历过生死之事。
    所以,不管是九天雷劫,还是魂飞魄散,吾也不会退缩。
    吾只愿,这一次,能不留遗憾。
    他环住少恭的腰身,运行真气让周身变暖,抱着他进入梦乡。
    一夜无梦,安好无比。
    却有什么,在暗地里悄悄地发生着改变。
    幽都。
    彭婆婆站在女娲神像面前,而风广陌也同样是面容严肃地站在一旁。
    “广陌,焚寂之事方歇,却又不平静了。”
    风广陌微低着头,道:“命盘失衡,这怎么可能……”
    彭婆婆将灵杖抬起重重地跺在地面上,道:“无论如何,先召晴雪回幽都。”
    ☆、第十九章幽都人间
    幽都给晴雪传了信件,让她尽快归来,却没有得到回信。
    她执着着找寻,找寻一个永远不可能找到的人。
    靠着执念活下去。
    风广陌坐在幽都的某处,看着不远处闪耀的天河,拿着酒袋狠狠地喝了一口。
    残余的酒液从脸上洗刷而过,溅散入尘。
    从这可以看到蒿里。
    可以看到很多的魂灵,从那里走过。
    可他没有看到欧阳少恭。
    根本不可能看到的。他知道。
    他后悔了。
    也许在蓬莱决战时,他还能自诩为保护苍生而战,但现在,他却再也无法用这借口来欺骗自己。
    那人,孤独无比。
    而他尹千觞,是最了解他欧阳少恭的人。
    为何不留下?
    我尹千觞,宁愿永远是尹千觞——这是自己亲口说的,而如今,却也是自己背弃了这一切。
    或许与他一起死在那火里,才更好吧。
    他救了自己一命。
    他是自己的xiong-di,知己。
    这一点永远都无法改变。
    酒是托幽都的人去人间带过来的。
    这真是个好东西。
    以前喝,是消遣。
    现在喝,是消愁。
    世间再无欧阳少恭。
    酒滑过味蕾。
    是味觉出错了吧。
    不然,这酒水,为什么会这么咸?
    尹千觞,已经被他亲手扼杀。
    现在这具身体里活着的,是苟延残喘的风广陌。
    …………………………
    衡山,是青玉坛的总坛所在。
    在青玉坛弟子眼中,雷严已死,欧阳少恭也死了,剩下的,几乎是一盘散沙。
    青玉坛本就式微,又因为欧阳少恭吸取活人魂魄,摧毁了琴川,引得青玉坛也为人垢病。青玉坛,怕是再也没有振兴的机会了。
    没有去青玉坛,直接离开了衡山。
    衡山附近的集镇正是灯会时节。
    欧阳稍微变装了些许,去了灯会。
    陵越知晓他是不愿让人认出,可是当看着把自己的脸涂得如锅底般黑,还贴了满脸络腮胡子的欧阳少恭,突然有种想把自己也变装了的冲动。
    结果,依然是两人一起逛。
    至于阿翔……
    欧阳少恭表示,只要他想,阿翔便飞不远。
    虽然它不在这里,却也只能在两人方圆五里之内飞。
    人潮有些汹涌。一不提防便人流冲散开去。陵越勉强躲着人流,瞅住了少恭所在的方位,便伸手用力一抓。
    抓住了。
    街道边挂着红色的灯笼,贩夫走卒来往其间。
    街道两边各种摊子的摊主的吆喝声和买客砍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四周喧闹无比,两人所在的一方天地却静了下来。
    陵越抓着他的手,眼神与他的相撞。少恭的瞳孔在这夜里更加深邃如墨,又像是包含着璀璨星河。
    少恭同样也愣怔起来。
    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和力度,真实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