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倜傥,婚前她就知道了,上层社会里,很正常,她不是不捻酸,可她识得大体,像他们的婚姻,原本政治色彩要浓些,何况在正式的场合上陪在盛向东身边的总是她,她才是名正言顺的大少奶奶,不像向南和向北,公馆里姨奶奶不够,还要置外室,弄得乌烟瘴气。以前有得意忘形的,提了过头的要求,结果是马上被驱逐出济州,以后的女人们都不敢造次,碰到她,也是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少夫人。
况且丈夫是需要倚重她的,她身后代表的门阀势力,连老爷子也不敢小觑。
她为丈夫增加了重重的砝码。
对于她自己,她是非常自傲的。
系出名门,容貌靓丽,知书达理,气度非凡,会流利地说好几国语言,和各国的使馆夫人保持着良好亲切的关系。
如今搬入大同里,成为真正的女主人,只是时间问题了。
可是,她并非没有一点隐忧,那就是成婚六年,她一直未能生养。
她并不怕外头的女人比她先生养,谁能撼动她的地位呢?
可她究竟是女人,在半年前,她陪同梁氏前去盛向西的别馆兴师问罪,冷眼旁观梁氏大发雌威,甚至阻止盛向西派来的人,可惜梁氏最终胆怯,那个女人听说是保住了身孕。
她心里不安,自我辩解说是为了让向西后院失火,可是丈夫瞥了她一眼。
那一眼,不知怎地,她现在想起来,还是非常非常地不舒服。
“师夫人,请。”
师玉裳笑了一下,看着领路的男子,“你是方子岩吧,听说你百步穿杨,功夫十分了得。”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老方淡淡地。
翠儿不由瞪了他一眼,说道:“少夫人,您瞧清园的景色果然是极佳,倘若能好好逛上一逛,那就更好了。”
“你这丫头,真是会眼馋。”师玉裳轻啐了一声,主仆俩偷觑老方的神色,竟是毫无表情。
师玉裳被迎进了花厅。
筱蘅微笑着:“失迎了,少夫人。”
师玉裳早已打量了这位闻名已久却不曾谋面的女人,抢前一步,欠身道:“玉裳早该来拜见夫人了,失礼之处,请您指教。”盛向东从未带她来过,这是她心头的痛,今日一想,不由懊恼自己未免也太骄傲矜持了,明明知道清园对男人的重要,她何须非得等到此刻,算是晚了一步。
筱蘅也在看师玉裳,丹凤眼,弯月眉,鬓如刀裁,肤如腻脂,脸笑温婉,内蕴着气势凌厉,心中微微叹息,这么个女子,也是个可怜的人,她正该是征泽的良配,怎奈征泽却不爱她,情字,总是造化弄人。
“夫人,我也不转弯抹角,到清园一来向南宫叔叔和夫人请安,二来是听说韩小姐住在您这里,我想见一见她。”她原本是强做笑脸,说着这话,心里真真切切地感到了酸楚,低下头去。
“哦,韩小姐吗?”筱蘅若不是看得众相太多,心里想着:“若是以前,我定会陪她垂泪,当真令人怜惜。”“韩小姐确实住在清园,可是不巧得很,在您来之前,她已经走了。”
“走了?夫人,玉裳并非是兴师问罪,只是知晓她是征泽另眼看待看待的女子,听说她身体不好,就趁这个机会,想见一见她,既然我们都是征泽的女人,我们都爱着征泽,玉裳也不是不容人的,只想以姐妹叙礼,请夫人垂怜玉裳的苦心。”师玉裳回想大哥说据迹象分析那个人似乎是小产了,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限委屈,实实痛楚不已,所以她边说着边已是眼圈微红,似乎能立刻淌下泪来。
“少夫人,您的心情,我明白,可是韩小姐真的走了。”
“那她去了何处?”师玉裳看筱蘅脸色温和平静,不像是在说谎,心中更加忿忿,难道是盛向东知道她来,所以派人把她接走了?事变那日早晨,她那时还以为是成瑶伽,谁知几日后碰见成瑶伽时,她一改往日有事没事一副炫耀的模样,反而有些青黄不定,说话也支支吾吾的,问她也不肯说。
“少夫人,我只能说很抱歉,我不知道。”筱蘅心想,她的确没有骗师玉裳,因为韩紫真的走了,也因为是征泽带走的,所以她的确不知晓韩紫的去处究竟在哪里。
此时韩紫坐在湖边的草茵上,缓缓的坡下便是一汪澄澈的湖水,岸边三三两两种着树木花草,其中绣球花盛开了,雪白的,一团团,风一吹,朵朵瓣瓣,飘落在湖面上,随波逐流,阳光点点洒洒,映得波光潋滟,仿若一块翠玉似的,远处空朦是玲珑起伏的山丘。
她身边的男人,把她强制带到这里后,说:“怎么样?”之后就悠闲地躺在草地上,拔几根草,似乎就是纯粹来看风景的。
她也不想猜测这个男人的心思。
她站起身,在山坡上慢慢地走着,那人也不阻拦她。
清风摇曳,落花轻舞,如果那人不在,她会细细品味这悠长的景致,但是方才她满心的痛恨的确慢慢地沉淀下来,心慢慢地从容了。
时间仿佛也放慢了脚步,不想打扰这里的宁静,不想挑起男人的狮性。
忽然,韩紫听到了潺潺的摇橹声,她定睛看时,却是一艘乌篷船,小巧的,灵活的小船。
她的手肘被抓起,身后的男人,在她毫无知觉时,已站在她的身后,说道:“来吧,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小小的乌篷船。
因为上了两个人,船身摇晃着。
“别动。”盛向东坐在了船尾的木椅上,挽起了袖子,木浆轻轻一碰石岸,船儿便荡开去,平静的水面上顿时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韩紫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碧绿的湖水,秋日的阳光洒在衣服上,渐渐地有几分暖意,想起这些日子,想起以往,不由几分神思几分黯然。
船缓缓地向前方的山丘移动。
慢慢地可以闻到阴凉和苍翠,湖面上落叶枝条漂移着,从他们的眼皮底下始始然而过。
“前面便是陶公洞了,它是清园的天然屏障,不仅可退可守,出了陶公洞弃船,已是直沽的地面,那里是我的嫡系。”
济州的陶公洞曾经是名胜,古人曾云:洞中藏洞泉流隐。说的就是它,据说洞中嶙嶙崎岖,有七十二湾,湾湾水路如迷宫,没有人领路,是会迷失方向的,可是大约在十年前,听说是归了私人所有,使许多慕名者扫兴而回。
“十年前?”韩紫轻轻地咀嚼着,向前望去,不由咦了一声。
大如广场般的入口处,森森地矗立着排排闪着尖利锋芒的腕粗钢条,匝得密密实实。
“陶公洞都只有唯一一个进出口,都装了钢条,倘若有人强行进入,里头还有炸药和机关,足以让人粉身碎骨,当然装了栅栏也是怕游客或渔民冒入,白白送命。”盛向东细细地解释着。
居然他也会有一份爱惜无辜性命的仁慈?真该是个问号才对。韩紫心里忍不住反驳着,却不说话。
盛向东盯着她黑亮的后脑勺,不禁一笑,船行到一堵不起眼的四壁下,藤蔓爬满了峭壁,“你向前伸手,有三根藤蔓是假的,它下面鼓起,你使劲一摁,栅栏便可打开了。”
这里该是他的保命逃命之所,他不是苦心经营十年了,怎么会轻易地把绝密告诉她?韩紫伸出手,一顿,回过头来说道:“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男人炯炯地看着她,笑了。
韩紫的心猛地一跳,迅速转过身子,手摁了下去。
果然钢条吱哑哑地往下沉去,洞口豁然。
盛向东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船的方向,小船轻巧地划入洞中去了。
韩紫又沉默下来,方才她没有看错,那个男人明明是温柔地看着她,她不明白他居然也能有那样暖意那样轻柔的眼神,而她也居然有素描的冲动。
听着潺潺的流水,沿着水路都是布满滑腻青苔的峭壁石崖,迎面不时有形状奇异千姿百态的钟乳石,不知转过了几道弯,有一面巨大的石壁横兀在他们的面前,环顾四周,突然发现除了深不可测的潭水,头顶上远远地只有一束光线投射下来,照得小小一块四方,但已看得出,四面全是势欲倾倒的石壁,藤蔓纵横斑驳。
他们被围圄在其中。
“这里就是陶公洞的一线天。”各地的风景地都有一线天,可是此刻韩紫感到了莫名的困缚,这里就像是一张围起的网,出天入水都不能逃出生天。“是不是说如果想安全出去,也就只有一线生机。”
他嘉许地看看她,“原来只是传说,转几个弯还是可以出去的,可是出去的各个方向不同,故而可能会兜了一圈后,又回到了原先的起点。”
“你现在把它变成了天险,只要方向不对,就能顷刻送命,是不是?”韩紫俯下身,指尖掠过水面,寒意袭上心头,“你让我知道许多,如果你想比喻我此生逃不出你的手掌,那你办到了,可是,”韩紫望向他隐藏在黝黑里的脸,浮起一丝笑容:“倘若此刻我纵身一跃,却也能…”她还未说完“摆脱你。”三个字,肩头一痛,接着双手被牢牢地扣住,坐着的双膝也被紧紧地架住,她已施不出半分力气。
“不可以,”盛向东变了脸色,他没想到他的心里有如此强烈的惊,而她的心里竟是如此强烈地想摆脱他吗?这个无情的女人,他的唇齿压住了她的,温热的唇齿,直至她又咬了他上唇的新痕。“我不会看错你,紫儿,你不是那种寻常的女子,而是,”他的动作柔和下来,抱着怀中的女子,就像是捧着珍宝,“而是一羽飞鸟,即使只有四方的缝隙,也想振翅飞翔的鸟儿。”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那束光线映照在他的脸上,竟有几分落寞。
韩紫的心,又是怦然一跳。
这个男人此刻,能让她想起沉思的雕像,线条意境是如此的完美。
这个可恨可憎的男人,居然是说中了她的性子。
不知是寒气还是心里的冷意,韩紫微微有些颤抖。
“我忘了你的身子,是经不得寒气的,”他的外套暖烘烘地罩在她的头上,他退了回去,划动舢板,船儿离开了。
视线又渐渐光明了起来,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只木浆,指指他身边的位置,“一起来吧,运动才有活力。”
他的话,令韩紫莫名地有些想笑。
她没有推辞,往前挪动,接过木浆。
盛向东侧脸看着韩紫划动,她是南方人,自然谙水性,可方才他还是被吓住了,说道:“听说明天婶婶到瑞福祥去?”
他的话语很闲适,韩紫却一凛,转脸看他,他也正瞧着她,“是。”
盛向东心中叹气,他有多么希望她没有回答这个字,对他厌憎至此,如若不是心里想着别的,她是会沉默如金的。
“瑞福祥的成衣室里有一个暗门。”他盯着她,眼里有一簇火苗。
韩紫的手一抖,继而自嘲地笑了:“很可笑是吗?我太不量力了。”她等着他的暴风骤雨。
良久,他只是划桨,船儿缓缓前行。
“你肯定以为这是我的逃命之所,”盛向东突然转了话头,“你错了,十年前,我和老方亲自布置了这一切,只为了叔叔婶婶,现在就再加上你,而我,是没有‘失败’这二个字。”
“没有万一吗?“韩紫带了几分挑衅,她不愿意听他似乎是在表白什么。
“生为人杰,死为鬼雄!”
自然自然,这个霸王一般的男人,是绝对不可能过江东的,还说得如此斩钉截铁,韩紫几乎想翻白眼,她不多此一问吗?
他还未令她如虞姬一般,替她留了生路,从此她倒是可以自由自在了。
她的心又是一凛,霎时觉得有几分乱了。
隐隐之中,她绝没有想过他死去来换得她的自由。
她只希望他放开她,或是她离开他的视线,然而此刻只能证明这两种想法都是痴人做梦。
她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个女人,难道他就不用对她负起责任吗?那责任才是天经地义的呀。
可又干她何事?呼吸都在这个男人的控制之中,孰对孰错?如果可以,她想一辈子都不要碰见他。
韩紫的眼神落入盛向东的心中。
师玉裳吗?
那晚事前,她一直躲在法国公使馆,一边是细软随时可逃之夭夭,一边是燕窝粥,随时可夫荣妻贵。
再往前,她对梁氏曲言逢从,妯娌亲得像姐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