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第一反应就是去摸自己脸上的面具,一碰之下感到金属的凉意,心里终于稍稍安心。然后她留意到身边似笑非笑的视线,一抬头,恰好看到轻尘倚着阑干,正凝眸看着她。
    桩素压下心间的惶恐,瞥眼时看到床边的一张小桌上竟然搁了笔墨,显然是为她准备的。她不由偷偷看了眼轻尘,咬了咬唇,还是取过笔墨来写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轻尘的视线淡淡略过,唇角是似是而非的弧度:“怕留下你会有危险,就把你带来了。”
    桩素闻言,继续写道:“黑风寨现在是什么情况?”
    轻尘自然知道她问的实则只是塞华佗一人,便随意地往窗前散散一靠:“那日朝廷并没有真的攻打进去,那些烟雾只是虚张声势,你不用担心雪医山庄的那些人。”
    桩素点了点头,这样的回答也叫她放下了心,便没有再写什么。
    轻尘却是转眼间到了她的面前,纤长的指轻轻地托起了她的下颌,眼里的笑意一闪:“你为什么那么怕被人看到你的脸呢?”
    桩素心下一骇,挣了几下想从他的手中脱出,但却始终不得。轻尘的唇角微微一抿,伸手作势要去取她的面具,桩素慌忙间挣得更是厉害,但依旧只看着那只手一点点地靠近了过来。她认命般地闭上了眼,但是周围却忽然一静,再没什么动静。
    渐渐地,她感到捏着她下颌的那只手上隐隐传来微颤,缓缓地将眼睁开,她却是看到轻尘是在笑。
    轻尘似笑地格外开心,过分自然的笑意,叫他的容貌在一时间显得愈发的魅惑。一双桃眸微微地勾着,笑得急了,伴着几声轻轻的咳嗽。
    桩素明白了过来,自己竟是又遭到了戏弄。
    她微微咬唇有些不满,然看到轻尘这样的笑又有些恍惚。隐约觉得,他在她的面前时,竟然从未有过这样不作掩饰的笑。因为如今的“离音”不是“桩素”,所以才能叫他平常地对待吗?
    桩素看着他轻咳,于是提了笔又写道:“盟主需要调养。”
    轻尘却仿佛不见她写的话,只是稍稍顺了气,道:“你救了我,你说我该用什么报答你呢?”
    桩素自然知道他是故意视若不见,于是也不恼,反是心平气和地写道:“我是一个医生,如果盟主真想报答,不若让自己成为我的病人。”
    轻尘似乎也觉察到了桩素对此的固执,唇角玩味地一扬:“你想要我怎么做一个病人呢?”
    桩素瞥了他一眼,依旧云淡风轻:“每日我都会开个方子叫人熬药,盟主既然并不厌恶药味,也请将这些药都给服了。”
    轻尘看到这样的语句,不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离音,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厌恶药味呢?”
    桩素闻言方知自己说错了话,慌忙补充道:“药是小孩子才会厌恶的东西,盟主已是大人,莫非还会耍那小孩子脾气不成?”
    轻尘不由笑道:“好一个离音,虽然口不能言,但还是这样的伶牙俐齿啊。好吧,你开的药我都喝,这样可好?”
    桩素不想他竟然答应得这样干脆,一时有些诧异。然而探究的视线投去,轻尘却是云淡风轻地一转身,款款地向屋外走去,声色散散地带过:“你先在这里休息吧,如果想去哪里,跟外边的下人们说声,他们会给你带路的。”
    门“吱呀”一声关上,桩素目送他离开,心下却是感触莫名。她微微抬头,看着这间布设熟悉的房间,最终是轻轻的一声叹。以前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也会有以“客人”的身份来带笙箫谷的时候。
    门外轻尘走远了,一直没有再回头看。走出院子时他的唇齿在微微一启,唤道:“李九。”
    话音刚落,一旁便闪出了一个人影,恭敬地站在一边,并不说话。
    轻尘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最近似乎很喜欢做我的跟屁虫?”
    李九佯装没有觉察到话语间的讥讽,只是恭敬道:“盟主,这个离音姑娘——毕竟来自黑道。”
    他话说得含蓄,轻尘却明白期间的含义,摆手道:“我心里自有打算。”
    李九闻言,眉目间闪过一丝诧异。
    轻尘的视线落上了远处,一片碧影间却有几分深沉:“你派人多看着她一点。如果真的有什么异动,就——杀了她。”
    “诺。”李九闻言,心间的一颗石头才算落了地。顿了顿,又道:“属下还有一事。”
    “说。”
    李九道:“不知盟主准备何时对黑道动手?”
    轻尘收回视线,略一思索后,声色中渐渐笼上了几分杀意:“我不需要对黑道动手,我只要铲平黑风寨,让罗刹血债血偿。”
    “可是……属下恐怕朝廷会有所异动。”李九言语迟疑,不难看出他的担心,“盟主,沉简虽然是在我们的助力下当上的皇帝,但是这段时日内他已经渐渐坐稳了江山,属下恐怕……”
    “他会动手是迟早的事。”轻尘幽幽地一声叹息,却是转身将长袖一摆,散散地踱步走开了,“不过我暂时不想考虑那么多的事。”
    李九被他最后的一番言论弄得哑然。他虽然知道做大事时瞻前顾后的确不妥,但是居安思危始终是需要的。此时轻尘的背影落入他的眼中时叫他感到一阵恍惚,隐约觉得,这个人自从黑风寨回来后,给人的感觉仿佛变了那么多。变得——叫他这个自小看着他长大的人,也隐约觉得陌生。
    然而如果要叫他说轻尘究竟哪里变了,李九却也说不上来。只是有时觉得,虽然咫尺地站在他的面前同他说话,这个人却仿佛离自己格外的远,一若天涯。
    李九转身打了个响指,自他身后顷刻现出了几个人。他的面色一沉,冷声吩咐道:“看着点这里住着的那个姑娘,如果有什么异样举动,马上来告诉我。”
    “是。”几人领命,转眼几道影子闪过,又已经无影无踪。
    李九的视线淡漠地擦过厢房,也转身走了。
    一时间周围静下,风拂过时几分萧瑟。再没有对话声,只有远远的竹影随风轻轻摇曳着,几分萧疏,瑟瑟间隐约几分荒芜。
    桩素透过窗口向外看去时,心里只有这种荒芜的感觉。曾经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然而就是在这个地方叫她遇到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此时那些人已经并不在了这里,没有了沉简,没有了流苏,当她回来时带她来的依旧是轻尘,然而除了她和他,就再也见不到其他人了。
    他们,早已远远留在一眼望不见的洛阳,不会再回到这里。
    桩素的眼睫微微一落,转身推开门,感觉体内空空的,想去外边随意走走。刚推开门时迎面的风将她的发线吹地一乱,她将青丝挽至耳后,抬步走出,踩上了细石铺成的甬道。
    她没有去找下人询问,毕竟这里的一切,她比任何人都要来得熟悉得多。桩素并不在意身后有人跟着,一路走来只是看着周围的布景,不知不觉间,竟然临近了昔日流苏住的那个紫竹小筑。
    第三四章 猜疑心比心(下)
    桩素对以前的事有点感怀,因此乍眼看到这样熟悉的地方,一时间有点怀恋。身后的人跟着叫她有些不自在,于是摆了手比划了几下,大致是让他们回去的意思。
    那些人暗中意味深长地换了个眼色,也并没有多说什么,恭敬地退下了。桩素遥遥目送他们离开,慢慢地踱着步子,提着裙角一步步走近了小筑。
    周围依旧是郁郁葱葱的竹林,只是因为没有人打点,周围的树木已经显得过分茂密了,隐约间遮挡了廊道,曲曲折折地蔓延进来,有些遮挡视线。
    流苏素来是个喜欢干净的人,桩素看着这里这副模样不由微微蹙眉,然而在心里泛起的又是一种荒凉的感觉。她自然知道有些事是去了就回不来的,只是偶尔念及时依旧是有些感伤。
    桩素推门进屋,长久没人居住的地方,因为空旷而已经略略蒙了灰。她轻轻伸手掩面,挡过了铺面而来的灰尘,一抬头,注意则是落在了书架上。上面自然有很多的词曲古谱,都是以前她同流苏在这里钻研的时候最喜欢拿出来探讨的。
    桩素走过去随意取了几本随意地翻阅,眉目间的深邃才渐渐黯下。这些都是叫她熟悉的曲率,这个时候看起来叫人很是念旧。桩素回身又往书架上翻了翻,然而除了这么一些个古本,却始终不见那本黄木雕边的册子。桩素不由奇怪,原本自己填的所有词都被流苏记录在了一本册子上,不知怎么竟然会不见了。
    她耐着心正找着,忽然触到什么,忽然书架一阵“咯吱”,莫名又出现了一层先前并未叫人看到过的暗格。桩素不由抬头又看了眼自己方才触上的地方,依稀记得以前自己也这样翻过书,从不曾见过有什么机关。
    里面的东西是由盒子装着的,桩素不由伸手取来一看,打开时留意到那本小札上“一叶”两个龙飞凤舞的浓墨大字,神色间的诧异顿时更是浓重。
    相传一叶盟中存在《一叶小札》,上面记录盟中发生的各色大事,是一叶盟内最为真实的历史范本。桩素不能确定自己手中的这本是真是假,然而心下好奇,神色稍稍一顿,不由翻开。
    小札上记录的各色事件,自一叶盟创派开始,一直向后曲曲折折几百年。如果不是今日看到,桩素一时也无法感知,自己如今深处的地方竟然有了这样悠长的历史。如今看过《一叶小札》,桩素这才知道天下有那么多的事原是这样的以讹传讹。
    桩素的视线淡淡地落在上面,本是随意地翻看着,忽然有什么掠过眼底,她的动作为之一顿,面上的神情也渐渐肃重了起来。
    在此之前,关于青鸢的事,她都是听别人说给她听的。
    《一叶小札》上面关于青鸢的记录洋洋洒洒几十页,然而桩素的注意却只落在了最后。上面记载——“昔日叶青有意传位叶尘,而叶尘不愿。后逢与黑道邵羽相爱,遭黑白两道重重围攻。叶尘为保叶青性命,故意‘篡位’夺其势力,并乘两道行动之前,逐叶青于一叶盟外,以望其躲出众人眼界。然事情败露遭人告密,叶青于青麓山遭人追杀,叶尘不顾身份只身前往以死相保,然而身中剧毒,同叶青双双坠崖。时逾半月,叶尘孤身生返,不见叶青,遂言之已故……”
    桩素感到一字字落在自己的心间,显得格外深沉。外人都说当年轻尘为夺得这万人仰望的盟主一位煞费苦心,甚至不惜将青鸢驱逐出境,不想竟然是这样的真相。桩素心里压抑,不由有几分不明白,何以这个人宁愿受尽天下人的误会,也始终不肯多吐露半句。到底是说他太痴,还是说他太傻……
    桩素愣愣地把《一叶小札》放回,瞥眼时留意到旁边还放了一个盒子,眼眸一垂之下,也没有心思再去探究。她是真的有点累了,每每越往里面探究,就越是知道自己不想知道的东西。越陷越深,而她……又明明应该同一叶盟已经毫无关系了才是。
    桩素将暗格推回,幽幽地叹了口气,满脑子还是方才看到的那些文字,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她木愣地缓缓走出屋子,并未留意到外面的人,险些撞了上去。待桩素抬头的时候,正见轻尘一瞬不瞬地凝着她。或许是因为她也正在想他,因此此时她对上这人的视线也是愣愣的,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为什么不看看另一样东西?”轻尘的声音从头上浮起时,显得有些冰凉,然而他唇角微微抿着,一如平常的似笑非笑,“我以为你会很感兴趣的才是。”
    桩素闻言才渐渐反应,看着轻尘的神色也不由暗了几分。他跟踪她。桩素感到心里略不舒适,然而抬头见此人这样的神色,略一垂眸,微微咬了唇也不能反驳什么。
    没错。她的确“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她也的确不经允许看了一叶盟中私密的《一叶小札》。她如今,的确是——从黑道来的人……
    桩素再抬头时,眸中的神色已是清清的。对着轻尘冰凉的视线,她的唇角却是微微勾勒,扬起了一抹温温的弧度。
    她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这个人总是喜欢喝醉了。不是为了醉而醉,相反的,正是为了不醉,所以才会喝得这样酣畅淋漓。她为他觉得悲伤,然而更多的是心疼。
    是母亲对不起这个男人。她本也不想做这个替代品,然而她渐渐发觉,其实自己也在潜移默化之间变成了那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却是这样的痴傻。
    桩素依稀记起很久很久以前,慕容诗曾经说过,希望她永远都不要离开轻尘。那时,她始终只是个替身。那么如今呢?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