馈赠
    杜霖×郑清游
    1-
    郑清游一手拎一只购物袋,停在街角读玻璃上贴出的招聘启事。
    店员一名,男性,全职兼职均可,要求说流利中文,主要面向中国客人服务。会讲粤语加分,但不做强制要求。
    时薪极高,几乎是在餐厅便利店打工三倍,并且承诺丰厚小费。
    他抬头凝视招牌。这是城中一家小有名气裁缝铺子,专为客户手工定制西服,代代相传已经百年有余。门面有限,然而从不扩大规模,也不涉足成衣帽靴等其他领域。不仅如此,郑清游依稀记得直至三五年前,他们还恪守清规,拒绝为慕名而来的外国游客提供服务。
    此一时彼一时。
    祖国繁荣昌盛,同胞一掷千金。放眼望去,从欧陆到北美再到澳洲东南亚,中国人蜂拥入名品店,抢劫一般沿途扫荡各色货柜,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倒退几年,他郑清游倒也算其中活跃一份子,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如今他是看客了。
    唯一没想到,如巴黎这种国际都市雇佣华裔营业员讨欢心也就算了,他身在的法国南部小城,这样循规守旧铺子,现今也为无往不胜的同胞所攻克,实在是出人意料。
    但这对郑清游而言,只有好没有坏。他信手推开那扇沉重雕花木门,待到片刻之后再出来时,已经寻好一份理想如意兼职。这下连那份便利店工作也可辞掉,他盘算着,省出时间多写功课,钱还不见少,实在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他在橱窗前又站了一会儿,眼神复杂。适才与店主谈话时知道店铺两年前由父亲传给他,改了规矩,如今也开始做中国人生意。两年……郑清游漫不经心想着,可真遗憾。他来这里第一个月就瞄上这家的手艺,看似低调却有奢华精细里子撑着,天然一派贵气,曾经他几度上门恳求老板为他破例,加价也不顾惜,却始终未果。
    ——如今他已经死了这条心。
    他没赶上的好辰光,不知又便宜了哪家的兔崽子。
    郑清游每日只要不上课,就过来守着店铺。顾客寥寥,多半还不用他招呼,照样按小时算工资,郑清游乐得几乎疯掉。老板只告诉他“要从北京飞来位重要客人,就在这几天”,但自己也说不准究竟是什么时候,郑清游于是就等。一直等。
    他倒也没有等得太久。
    午后阳光灿烂,空气里似漂浮醉人甜香,引人昏昏欲睡,困倦不醒。螺旋楼梯是经年的了,踩上去吱吱呀呀作响,却也别有一番滋味。如此好光阴,教人只想窝在家享受,半下午都没什么客人登门,郑清游趴在进门处一张小木桌上,头埋在手臂里。他觉得自己困得马上就要睡过去了。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一串铃铛挂在门后,叮叮作响。
    bonjour。那人开口,声音低沉悦耳,但依旧听得出不是说惯的母语。
    郑清游猛然抬头。
    一束阳光刚好穿过门缝照在他脸上,逼得他抬手去遮眼睛。郑清游站起身往旁边挪一步,躲过耀眼光线,一边揉眼睛一边朝立在门口的高大身影走去。他要走到没有光的地方去才看得清这人相貌。
    与他猜测不同,不是沉稳优雅的中年商人,也不是眼高于顶的纨绔子弟。剑眉星目或者是熨帖的形容词,然而剑眉星目,似乎并不该拿来配这一脸的冷淡与阴骘。对方视线投到自己脸上,极有威压,郑清游被他注视觉得整个人都矮三寸——那人开口问:“你是中国人?”
    “我是。”
    郑清游说:“我们上二楼。这楼梯窄得很,您脚下当心。”
    他带客人上楼,走在前面,对方显然不是话多的类型,郑清游也不知该讲些什么。一室静默中,郑清游脊背绷得笔直,背后两道目光似有实质,落在他肩上,沉甸甸的。
    店主亲自接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郑清游充任翻译。他们讨论服装的款型、面料与颜色,扣子选用何种式样,翻领应夸张还是收敛,哪一处剪裁可以适当改进。这过程冗长,然而双方极富耐心,三番两次推翻重来,点点滴滴,最后终于敲定一切。
    不同面料与配件,有时可以达到十倍价差,看上去无甚差别的定制西服,有一些只是另一些的零头。不懂行的人如果胡乱挑选,看到账单时大概会吓得眼珠掉出来,然而自始至终,客人没有问过价格,一句都没有。
    郑清游想他一定相当自信,相当相当自信。自信是多么好品质,看他举手投足间气度,必定也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普通人家出身爬上来的,没有这种睥睨众生的傲然——哪怕社会上吃过一点点苦,眼神都会不同。
    郑清游转转手里的圆珠笔,他已经做了半天的记录,还剩最后一项。
    “姓名的绣线要什么颜色?”他歪着头,漫不经心地提建议,“金色会很好看,我见过。”
    客人沉吟片刻,说:“不,最好不是一眼看得出的颜色。”
    “那就黑色吧。”郑清游不等他回答,刷刷挥笔写下。
    对方竟然未反对,很感兴趣地问:“中文也可以绣吗?”
    “阿拉伯文也可以绣,”郑清游信口胡说,“我们很在行的。”
    那人憋不住,笑了。
    郑清游抬眼看他。
    还是笑起来的时候好看,原本锋利的面部线条一下子柔和许多,意外地带点孩子气,像个少年。
    郑清游继续转笔:“那,绣什么呢?我竟拖到现在才想起来——先生贵姓?”
    “免贵姓杜。只绣一个字母d好吗?”
    “当然可以。”郑清游合上记录本。
    杜姓先生订的衣服做好之时,郑清游正忙着应付期末大考,每日捧着大本厚厚笔记苦读,焦头烂额。
    他打电话给店里,满怀歉意对老板讲:“中国客人取货那天我有一门重要考试,大概赶不过去。”
    老板在另一头回答:“不要紧,他英文流利,基本沟通还是做得到的。但是郑,我要扣你工资。”
    郑清游放下电话叹气,扣工资扣工资扣工资。
    夜里他做梦,回到少年时代被父亲带去酒会,城中名流权贵济济一堂,衣香鬓影,笑语嫣然。那时人人见他,也会笑着打声招呼,郑小公子,近来可好,学业如何,有空到家里做客喝茶,云云。
    郑清游醒来倚在床头出神,探手抓昨晚剩下的半杯清咖来喝,又酸又苦,简直难以入口。他想起庄周梦蝶的典故,现实本身居然比一个噩梦更像一个噩梦。
    他还不如睡死在梦中,那也许是平行世界,那个世界里的郑清游也许并不比自己快乐多少,但起码不必拼命打工支付学费及日常开销,一睁眼就计算账上还余下多少钱,够不够撑至下个发薪日。
    考完试,郑清游开始着手订机票准备假期回国事宜。临走前他再去那家裁缝铺,店主交给他一只信封,说:“上回那位d先生留给你的小费。郑,你掂掂这信封,我从未见过出手如此阔绰的客人。你们中国人为何这样有钱?”
    郑清游烦躁至极:“他有钱就有钱,什么叫‘你们中国人’?我没有钱,我是不是中国人?”
    店主笑,狡黠的蓝眼睛在镜片后一眨一眨:“你手上那支瑞士名表不似作伪。定制西装有许多繁琐细节,我没教你,你却十分熟悉。年轻人,到裁缝铺子打工,是为了什么?赚点零花钱,买双新皮鞋?”
    郑清游快气死,这话直接戳中他痛处,却又难以反驳。他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当着老板面刷刷几下撕开牛皮纸信封,掏出里面一沓崭新欧元揣进钱包,扬长而去。
    2-
    暑假前夕,回国机票极为难订。郑清游居然抢到一张打折的,沾沾自喜。
    他行李少,只随身拎一个不起眼小箱子,甚至无需托运。
    ——五年前他出国留学时带整套路易威登皮箱。
    现在是没那排场。实在想装阔,倒不是不可以,皮箱还搁在地下室——然而接下来要怎么做,扛着路易威登坐经济舱,下飞机再搬上机场大巴,再转公交车,然后再转另外一路公交车?郑清游没那么自找苦吃。
    过去振振有词讲不要低头,简直是吃饱喝足的笑谈。真到了人在屋檐下的时候,不但低头,连下跪都是理所应当。如果说下跪姿态太难看,那么撞一头一脸的血,又能好看到哪里去。
    正值下班高峰期,公交车上乘客像韭菜,一茬一茬,却比韭菜更密不透风。郑清游厚着脸皮抱箱子上去,不知踩到了谁的脚,立刻收获两句流利国骂。他只当没听见,伸长了手臂去刷交通卡。
    下车时郑清游已经挤得快断气。
    他灰头土脸滚回自己小公寓,想扑到床上去睡个天昏地暗,忍了忍还是拖着两条快要失去知觉的腿,打开笔记本上网寻觅合适工作。
    夭寿,他觉得自己日日夜夜都在找工作。再这样下去,迟早要疯。
    城中新开一家西餐厅,从室内装饰、餐具置办到菜单设计均由法籍团队包办,没有米其林一二三星主厨噱头,也没有铺天盖地宣传造势,低调悄无声息,只挂出一张小小招聘启事:招全职及兼职服务生若干,男性,十八至三十周岁,五官端正气质良好国籍不限,中英法三门语言至少掌握两门,薪水面议。
    郑清游眼前一亮。
    这样好机会,他想,简直天上掉下来。
    两天后他正式入职,穿配蝴蝶领结的黑色制服,小皮鞋擦得铮亮。工作内容是端盘子,端碗,端酒瓶,及气质翩翩地站在桌旁供客人欣赏美貌。最后一项是领班告诉他的——“郑清游,你知不知道半个餐厅的女人都盯着你看?你小费一定比工资还高。”
    郑清游矜持地笑笑:“没有没有。还是工资更高一点。”
    他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你以为只有女人盯着我看?——你若知道多少男人把电话号码夹在小费里递给我,估计要跳起来感叹人世不公。
    旋转门走进来两位客人,领班冲郑清游扬扬下巴,示意他去接待。
    一男一女,女人身材窈窕,穿一件香槟色绸缎连衣裙走在前面,妆容得体,神情骄矜。郑清游眼风扫过去,人是美的,但他记不住长相,漂亮女人大致都长这样,区别甚微。他继续往那女人身后看去,目光恰好与对方撞上,一双深不见底眸子,黑曜石般流动不明光彩,极富侵略性,正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郑清游只觉那目光似团火焰在自己全身灼灼燃烧,整个人在这样的热度中逐渐消解,下一秒钟就要化为乌有。
    很快地,男人收回眼神,仿佛刚才一瞥只是他的幻觉。
    二人点最昂贵套餐,一瓶上好葡萄酒,用餐气氛却显得僵持。女人几乎没碰盘子里的食物,郁郁地端坐在那里,小声而快速地向面前的男人抱怨些什么。男人则动作优雅地将牛排切成小块送入口中,专心享用美食,并不说话。
    郑清游在一旁看着,觉得好笑。
    又过了一会儿,情势发生变化:女人越说越愤怒,声音逐渐高起来,手指放在膝盖上,神经质地绞在一起。郑清游隐约听见她话中提到“婚约”“父母”之类的词语,然后男人抬起头,神情中有些许不耐,低声回答了两句什么。
    女人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她撞倒在地。她仪态尽失,咬牙切齿地说:“杜霖,你这混蛋……”
    男人放下刀叉,拿起纯白色餐巾擦拭唇角,平静而冷漠地问她:“你还吃不吃?”
    “不吃就走吧,我来结账。”
    郑清游默默无语,望着年轻女人夺门而出的背影。
    杜霖安坐在原处,岿然不动,端起手边一只晶莹剔透高脚杯,将口鼻埋在玫瑰色酒液散发出的香气里,轻抿一口。他不紧不慢喝完整杯酒,抬起头,对一旁站着的服务生说:“没想到,回中国居然也碰见你。”
    郑清游说:“杜先生出手大方,上次那笔小费我还没当面谢过。”
    杜霖眼中浮起一丝笑意,声音仍是波澜不惊:“总在打工,很缺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