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钱?”
郑清游在心底扼腕长叹。一个两个的,怎么都以为他出来打工是为赚零花,难道自己全身自带豪门气场,一看就不食人间烟火,天仙下凡?
他说:“我一向缺钱。”
杜霖偏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郑清游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过片刻他问:“这份工作,多少钱一个月?”
郑清游报给他一个数目字。
杜霖说:“不算多。衣食住行,日常开支,恐怕不够。”
郑清游微笑:“是,将将够我吃饭。”
“就没想过多赚点钱?”
“赚钱,”郑清游移开目光,神情淡淡,“是很难的。”
杜霖不置可否。
“结账吧。”最后他说。
他用现钞付账。郑清游把找零和发票拿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他捏着湿巾擦手指,随意地对他说:“零头你留着。你叫什么?”
郑清游拿下胸前工卡递给他看。
杜霖念他名字:“郑清游。”
郑清游感到衣角被人牵动,低头一看,杜霖将一张卡片放入他上衣口袋。
“我的名片,”杜霖露出一个暧昧笑容,带着志在必得的轻松和挑衅,直视年轻服务生愕然的双眼,“你值得过更好生活,清游。体面的生活,而不是这样为蝇头小利从早忙至晚。打电话给我,我可以帮你。”
他拍拍郑清游的肩,“不要当我开玩笑,你若不信,去问问经理,这家餐厅是谁名下产业。”
郑清游整晚魂不守舍。
领班从他身后走过,踹他一脚:“发什么呆,郑清游,边上那张桌子看见没有?赶快过去收拾,不然我扣你工资。”
扣工资扣工资扣工资。
郑清游木木朝前走,领班突然一把抓住他手臂。
他盯着郑清游,上下看了好几遍。
“你胸牌呢?”
“上班不带胸牌扣五十块,丢了的话赶快去补。”
郑清游条件反射伸手进口袋翻找,动作突然顿住——
他妈的。杜霖把他工卡带走了。
这晚拖到十一点才下班,公交已经停运,幸好住得比较近,可以走路回去。路口有一家银行,郑清游把银行卡插进atm机,读出那方小小荧屏上显示的数字。
三千二百元。
十分寒酸,还不及杜大少一顿晚饭钱。
然而这是他的全副身家。下学期学费存在另一个户头,半点也不能动用,等到开学,生活费依旧要靠打工。郑清游自小聪颖过人,只是如今被生存逼到如此境地,再多心思,也只能用来在钱之一字上打转了。
他倚着玻璃门滑下去。
真想在这里一觉睡到天亮,什么也不顾。
3-
高中时读过一句诗:问我清游何日最,木樨风外等秋潮。
郑清游名字就来源于此,他爷爷在大学教语文,长孙出生时亲自挑字。
父亲中产家庭出身,大学中途退学创业。赶上好时候,不费多大力气挖到第一桶金,随后是第二桶,第三桶……生意逐渐做大,无可避免地,抢去别人风头,不想被人吞掉,只能依附更大势力。
有人管这叫做站队,郑家运气不好,站错了地方。几年前高层有大动作,本市市长落马,大鱼背后带出一串小虾米,郑家首当其冲;那时郑清游尚在英国求学,听到风声,赶着要回国,继母在电话里镇定地对他讲:“你不要回来。机票贵得很,况且你回来也帮不了你爸爸……”
电话想必有人监听,那句“机票贵得很”令郑清游瞬间明白事情已无可挽回,心底一片冰凉。
许多事情,外人看着是场戏;人在戏中,才知道究竟是何滋味。郑父因行贿诈骗非法集资等罪名被带走,郑家一夜之间自云端掉落,成为脚底泥,任人践踏。
那甚至还不是结束。几个月后传来消息,父亲因心脏病突发死于狱中,差不多同样时候,同父异母的妹妹查出慢性白血病。病人需依靠大把药片维生,其中有种进口药,产自瑞士,吃一个月要两万多元人民币。继母无法,找到郑清游,跪下来求他——郑家家底让人搜刮殆尽,好歹遗下三处房产,全在郑清游名下。
于是郑清游卖了他原本的家,一栋三层别墅。
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大厦将倾的命运究竟是什么,他活到二十岁上,终于看清。
晚上郑清游躺在床上,抱一本厚厚明清宫廷家具画册,颇心不在焉地翻看。他心神不定,隔几页总要停下来出一会神,最后索性合上书,扔在一边。
一盏小灯在房间角落亮着,暖暖的黄。
他又拿杜霖留下的名片出来看。
这大约是张私人名片,只在一面以端正字体印姓名及手机号码,设计简约,没有头衔,一点点多余装饰也无。几天里这张卡片无数次搅乱郑清游思绪。统共两个方块字加十一位阿拉伯数字,看到后来,他闭上眼睛也背得出。
他回忆起第一次见面时,那人全身上下笼罩阴骘气息,举手投足间不动声色却隐隐威压,只有笑起来的时候,像一块终于融化的冰。
第二次见面……不加掩饰的挑衅眼神,温文尔雅面具层层撕下,捕食者与被捕食者间的对视。每个表情都成竹在胸,“抓到你了”,他无声地说。
郑清游从床的一头滚到另一头,叹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摘下腕表,搁在床头柜上,熄了灯。
过了三天他还是没有打电话给杜霖。餐厅生意愈发好了,有位美食专栏作家来过一次,赞不绝口,回去写了稿子发在杂志上,食客顿时慕名云集。郑清游每天晚上忙得脚不沾地,回到公寓像团烂泥糊在床上,连手指都不肯动一动,那张名片也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他没去找杜霖,杜霖却找上他。打电话捏准时间,正好比餐厅打烊晚十分钟,其时郑清游正在车站等公交,他看着手机,像挨了一闷棍。
他接起电话。杜霖的声音像从另一个次元传来,缥缈遥远:“还没想好?”
郑清游嗓子如同塞进一团棉花,干涩艰难地开口:“杜先生,还有一个月我就要回法国,您的好意我心领,但我不可能放弃学业……”
杜霖直截了当打断他。“郑清游,”他语调很稳,声音很平,但郑清游听得出他不耐烦,“你很聪明,也很谨慎,我欣赏你,各种意义上的欣赏——我知道你有苦衷,或者也有难处,不过这些我们都可以谈,不是问题。你明天有时间吗?”
“恐怕不行。我很忙。”郑清游语速不知不觉变快,“除了餐厅的工作,空余时间我还有两份家教,杜先生您看我真的抽不出空——”
“那晚上不要去餐厅了,”杜霖的语调,非常奇异地,又温和了下来。“我帮你向经理请假。城里有一家很好的日本菜,酒和刺身都地道。我前几天就打电话预定了位子。你喜欢日本菜吗?”
郑清游一时讲不出话。
他可以拒绝杜霖,一百个理由也想得出,但他难以拒绝那家“很好的日本菜”。那家藏在曲折街巷里的小馆子,开了十年有余,老板是一对日本夫妇,来自北海道。所有海鲜自日本和挪威空运,招牌刺身限量供应,位子抢手到天怒人怨。曾经他每个夏天都至少去吃两次。
杜霖品味绝佳。
打太极到最后,郑清游居然鬼迷心窍答应了下来。
早晚要栽在这张嘴上,他恨恨地想。
第二天傍晚杜霖再次打来电话。
“要不要我去接你?”他问,“那家店十足难找,许多人头一次去都会迷路。”
“不用,我是熟客。”郑清游如此回答。
他似乎听见杜霖在电话那头轻笑一声。——大概是错觉。
晚饭很愉快,日料店同以前一式一样的好吃。包间熏香来自京都老店鸠居堂,熟悉的温暖香气令郑清游放松下来。他径自点了最贵的菜和酒,温好的清酒用漆盘盛着端上桌,郑清游兴致很高,自斟自饮,并不把杜霖放在眼里。
杜霖也不介意。他很少动筷,大部分时间里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宠溺笑意,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郑清游生得一副好相貌,鼻梁挺拔,眉目端正,眼角微微上挑,明眸如星闪闪发亮。他睫毛很长,垂下眼时似有两片小小乌云落在白`皙面孔上,非常动人。
看美人吃饭是惬意享受,还未饮酒已先有三分醉意。杜霖极有耐心,望着郑清游将面前杯盘碗碟一扫而空,终于搁下筷子,样子十分满足。
他自己便也觉得快乐。
“现在我信你是熟客了。”杜霖手指交叉放在桌面上,“你一点不拘谨。看你吃饭真让人胃口大开,清游。”
郑清游冲他一笑。“我也有好几年不过来了。今天重游故地,还要多谢杜先生款待。”
杜霖淡淡道:“这么客气做什么,以后你想来,报我名字也就是了。”
郑清游面上笑容未减,却是轻轻摇头。一顿饭勾起他旧日回忆,他撑着头,略显疲惫地说:“那我们现在来谈正题?杜先生上次提过的事,我回去考虑了,恕我……”
杜霖低笑:“哪件事?我还没开口呢,你急什么。”
他探手抓过郑清游一只手,盯住他手腕上那只表,慢悠悠地开口:“这只表前些年我曾在香港见过,市价三十五万,如今戴它的人却在做时薪十五元的餐厅服务生。”
“自食其力是很辛苦的事,清游,难道你不觉得不甘心?你时时刻刻把它带在身上,又是想提醒自己记住什么呢?”
郑清游身形单薄,杜霖握住他手,只觉得腕骨细细似中学生,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断。他的皮肤光滑冰凉,像一匹上好的绸缎,静静躺在杜霖手心,没有挣扎,也无多余动作。
杜霖继续说:“你手指修长,握笔或者弹琴,想必都好看,用来做零碎活计,多么可惜。你跟着我,我会照顾你,你还在念书,不要紧,我可以替你支学费生活费。你只管读下去,衣食无忧,什么也不用担心。”
他话语恳切,似发自心底,带着赤诚的担忧与惋惜,极具诱惑力。
不明就里的人听了,只怕真要被他感动。
郑清游平静地看着他。隔了一会儿他垂下眼睛,说:“杜先生,您是大人物,我不敢高攀。”
杜霖说:“没有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说这些话,是一片真心。”
郑清游截下他的话:“我们之间谈不上什么真心不真心,杜先生。您看,我家境窘迫,成日要为生计奔波,我们初识,您不了解我性格——其实我是极难相处一个人,并不讨人喜欢。杜先生这样身家地位,想要人,什么样没有,不必在我这种小人物身上多费心思。”
杜霖眼神复杂难辨,直直望着他眼睛。郑清游坦然与他对视,目光相接,无动于衷的冷淡。
手上力度一松,是杜霖终于放开,郑清游抽回那只被抓得发麻的手,放在膝头。
杜霖低声说:“是我莽撞了。我向你道歉。”
郑清游边活动手腕边说:“没关系。天不早了,如果杜先生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4-
翌日郑清游按时上班,经理一见他就露出古怪表情,把他拉到僻静角落,欲言又止。
“明日起你不用来了。”经理说。
“什么?”
郑清游反应过来,拔高声音:“我没有过错,你无权解雇我,合约中写得清清楚楚——”
“是,是,这是违约金,”经理递给他一只信封,神色狼狈,“我知道你委屈,但这是上面意思,你为难我也没用。”
郑清游拿着钱,哭笑不得。
“年纪轻轻一表人材,不愁找不到工作,小伙子别丧气,来来来。”经理像送瘟神一样,半哄半赶将他推出餐厅门口。
郑清游站在马路边,撕开信封一看,一沓粉红色人民币。
他想起那次杜霖用信封装的丰厚小费,对比眼下境况,心里怄个半死。
他一点都不想联系杜霖,然而不问个究竟是不行的。拨通电话,响三声后接起,郑清游劈头盖脸扔一堆问题过去:“杜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叫餐厅炒掉我?我做得好好的,您看我不爽,所以下这种黑手?杜先生,请问,知不知道现在外面找份工有多难?”
杜霖报以大笑,十分自在:“你这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