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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过了很久郑清游也没有再打电话过来。
杜霖想这个时间他大约已经睡下了。他拿着手机,玩了一会儿系统自带的纸牌游戏。
开始他频频拿到好牌,前两局赢得顺利且轻松。第三局手气不好,输了。然后他又赢回来一次。玩游戏无非是输输赢赢,他出牌出得心不在焉,神思全在别处。到了最后,无论抽到的牌有多好,都还是毫无希望地输了。
他把手机扔到一旁。
他决定明天回家。无论如何是要回去的,不然还要为了这种可笑的赌气在外面虚耗到几时。
就这么想着睡了过去。
郑清游登机前又拨了一次杜霖的电话,不出意外地仍是无人应答。他想了想,编辑一条短信发给他,打了三行字删成两行,两行删成一行。最后只剩一句话:我回学校了,再会。
他把手机关掉扔回包里。
邻座是一个带大号墨镜的年轻男人。身材健美如时装模特,发型显见经过精心打理,普通的白t恤牛仔裤穿在他身上也比旁人悦目许多。郑清游觉得这人似曾相识,不禁多看两眼。
那人察觉他视线,落落大方地摘下墨镜,转头打招呼:“你好。”
居然是沈知远。
郑清游愣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赶紧伸出手说你好你好。
他没想到电影明星这样平易近人。毕竟不是粉丝影迷,一下子找不到话题,斟酌片刻后才开口说:“我看过你的电影,很欣赏你的表演……”
说着就觉得冷汗直冒。如果对方反问他最喜欢哪部作品,自己恐怕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沈知远仿佛看穿他想法,也不拆穿他蹩脚的赞美,矜持地微笑:“您贵姓?说来也巧,我觉得您非常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郑清游回答说我姓郑。
沈知远点点头:“郑先生。”
他唇角扬起,眼睛眯成两弯小小月牙,绽开一个无懈可击的标准笑容:“那大概是没有见过的了。”
不知为何,郑清游总感觉他话里有话,笑亦是意味深长。
寒暄几句后两人各自做回自己的事情。沈知远从包里拿出一本厚厚剧本放在膝头翻看,郑清游从没见过真正的电影剧本,好奇地瞄了一眼。
一张香槟色卡片从翻开的纸页里飘出来,恰好落在他脚边。
郑清游捡起来。卡片上用钢笔写了两行流利的花体英文,一句诗。字体熟悉,他见过太多次,以至于一时间觉得迷惑,心念转了几转才想起前因后果。
他捏着卡片递还给沈知远,淡淡地说:“你字很好看。”
“这不是我写的。”沈知远说,“以前的金主留下的。”
郑清游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惊异地抬头瞟他一眼,正好被沈知远抓个正着。对方表情暧昧,两道审视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不去,郑清游不知他看出多少端倪,仍强作镇定。
“觉得这卡片眼熟么?”沈知远轻轻地一笑,眉眼间似有得色,“欢迎新会员加入我们的小小俱乐部。”
他表情讥诮,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自嘲:“他总喜欢送一模一样的东西,想来你也是知道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郑清游漠然地说。
沈知远撇撇嘴,继续看剧本。
过了一会儿他闲闲地说:“演戏这件事我从十二岁开始学。动作、眼神、语气的揣摩都很重要,但最微妙是感情的拿捏。投入得少了,演不到位,就把角色毁了;投入得太多,陷进去出不来,那是角色毁了人……”
郑清游打断他。“而杜先生是此道高手。你是想告诉我这个吗?”
“bingo。你比我想象中聪明。”沈知远说,“不过也不全是这样。我不是提醒你,是想提点你——如果太清楚沉溺的后果而不愿意投入,那永远也演不好一场戏。总在ng的演员是会被淘汰的。”
郑清游沉默,他眉宇间结着一层郁色,化不开。
“谢谢。”他说,“不过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了。”
隔了一会儿郑清游忍不住问他:“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是……”
“啊?”沈知远心不在焉地回答:“啊,知道你的人,盯着你的人,都比你想象中要多。一点点小事也会被无限编排放大。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他不再说话了,专心致志地看起剧本来。
杜霖一早起来收到郑清游短信。
科技进步,现在手机发短信早就没有字数上限了,然而他惜字如金像是古代人一样:我回学校了,再会。就这么七个字。加上昨晚的三个未接电话,这是他们几天里的唯一联系。
科技再昌明也不能促使一个不想联系你的人同你多说两句话。
杜霖拨电话回去,郑清游关机了。他一想到他现在是在一架从亚细亚逃离向欧罗巴的飞机上就止不住地愤怒。他再次让秘书推迟上午的会议,开车回了家——路上闯了一次红灯。
他迁怒到管家和下人头上,大厅里所有不昂贵的陈设都遭了他的毒手:“你们就这么放他走了?眼睁睁看着?连个打电话给我报备一声的都没有?”
管家战战兢兢地说,郑先生说他告诉过您了呀。昨天打的电话。我以为您知道……
“我如果知道,”杜霖在客厅里转着圈子,像一头追丢了猎物的狼,“我如果知道,我就是把他绑起来也不会放他走!”他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
杜霖本想马上追过去,然而铺天盖地的公事拖住了他。惯例每年初春一次的全国性会议刚刚收尾,朝堂上有口诛笔伐与刀光剑影,朝堂外有觥筹交错。或者觥筹交错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刀光剑影。有些势力被打压,有些同盟瓦解,有些干戈变为玉帛,各方势力重新洗牌。
没有长期浸淫之下培养出的政治敏感性是无法应付这一切的。何家在其中占据一个大头,那个富丽堂皇的会议厅里坐着杜霖的族人,但它不是他的战场。现在那里属于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何永焕。
长久以来三月都是风声鹤唳的三月,然而今年对于何家来说根本是鸡飞狗跳了。这种忙乱被带进了第二个季度。从某个诡异的时间点开始,杜霖每天不定时地接到何永焕的电话,在他的授意下着手处理一些不方便继续持有的资产。邻省某个制药公司的股份被转让。市中心那个购物广场重新进行了价值评估,然后抵押给了银行。何永焕甚至让他帮忙出售他在南方海滨城市拥有的三栋别墅,从前这些事情完全不必过杜霖的手。他忙得抽不开身。
何永焕通过他那台杜绝一切窃听可能的卫星电话向自己的弟弟传达最新进展,声音非常疲惫:“……你最近也多注意,别让人抓到把柄。有人想搞掉何家。”
杜霖问:“是谁?”
何永焕回报以一声嗤笑。“这种事分什么是谁,谁攒足了力气都想来试一试。何家在他们眼里就是一棵树,现在长得够大了,是时候砍下来扔进炉子当柴烧啦。”
他又状似不经意地说:“听说你最近多了个小情人。是不是姓郑,还是什么来着?”
杜霖脑子飞速地转起来。
“你说哪个?”他语气非常困惑,“可能是有这么一个,我记不清……不然我帮你查查?”
何永焕说:“你别跟我打马虎眼。你以为什么事我不知道。我最近在查他,查出了点有意思的东西……虽然也不成什么气候。我可告诉你,玩玩没什么,这个人你还是防着的好。”
杜霖笑了起来。“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他轻佻地说,“玩玩而已。我会看着他的。”
“那就好。”
挂了电话杜霖向后靠在宽大的皮质转椅里,神情凝重地思考何永焕的话。
何家众多后辈中,老实谨慎有之,心狠手辣有之,不学无术有之,然而说到真正心计深沉、有本事挑何家大梁的,也只有何永焕和杜霖二人。何延珩当初愿意把他认回来,焉知没有考虑过何家面临的是后继无人的困境。
世家大族一代不如一代也是常事。幸好只要大环境还稳定,每一代中只要有一两个成器的,也足够支撑起一大家子人了。
他和何永焕不能离了心。但他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何家人,手上攥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秘密却不留后招,晚上睡觉怎能安心。而何家对他又何尝不是如何永焕说的那样,到了时候一样会砍下来扔进炉子里,成为这个家族新的养料。
如今他们是一个微妙的制衡局面。
但大事临头时是否还能维持下去,就很难说了。
16-
郑清游恢复了每天打一个电话给杜霖的模式。一般是在他的傍晚和杜霖的上午。第一个电话是他到达翌日打来的,非常平静地解释了“不告而别”的原因。郑清游说:“你电话打不通。我又赶着回来——快毕业了,非常忙,晚回来一个礼拜都可能耽误许多事情。”
距离渺远,隔着电话人仿佛也变得客气。杜霖一腔火气大半已迁怒到别人身上,同样显得非常平静。他说:“那天晚上我很忙,没有听见电话。”
这件事仿佛又被揭过去。郑清游不问大晚上令他忙碌到听不见电话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他也不想深究他为什么拖到最后一刻才给他短信。杜霖心中仍有残存的怒意,不过郑清游很懂得安抚他——他絮絮地向他汇报每日的生活。什么时间出门,中午在哪里同谁吃了饭,下午去教授办公室同他讨论一刻钟,逛街买了双新鞋。
他说:“邻居家的狗生了一窝小狗崽。那家人十分和善,请我去作客。小狗非常可爱。”
这些琐碎到不能再琐碎的细节令杜霖觉得自己完全掌握了他的生活。尽管不想承认,听郑清游说这些的确让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怀疑自己越活越倒退,幼稚到缠着情人煲电话粥,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对方在说——可他也完全不想打断,甚至期盼郑清游多说一点,甚至为此差点误了两个重要的商务午餐。
不知道秘书是否因此与老板的小情人达成了什么私下的协议,后来郑清游在电话里讲:“我让你秘书把你的工作日程发给我好吗?这样就不会影响公事了。”
杜霖说:“那不如你提前打给我。早晨总不至于有什么公事。”
从此杜霖接电话的地点变成了床上。这样也有坏处,例如有时他听着郑清游的声音不自觉地就会硬起来——人又不在眼前,欲`火无处发泄,每当这时候他就恨不得马上飞过去把人压在身下先这样再那样然后那样,直到郑清游哭着求他说不要了不要了我再也不敢乱跑了。
杜霖心猿意马地在脑内勾勒着旖旎图景,郑清游在电话另一头却是半天没听见他回应,疑惑地问:“杜霖?杜霖?你在听吗?”
“你说什么?”他回过神来。
“我说我想卖掉那辆车。今后回来的机会很少,我用不到它。你同意吗?”
“送给你的东西就是你的。”杜霖随意地说,“你怎么处理都好。不用问我。”
“那卖车的钱我转回你户头?”
“我说了,”杜霖加重了语气,“送给你的东西就是你的。”
郑清游笑了。
“那可是好大一笔钱啊。”他感叹地说。
杜霖无所谓地嗯了一声,又问:“找得到买主吗?这类跑车未必那么好卖。”
郑清游说:“我试试吧。”
那辆车最后被他卖给了一个留学生。他在几个论坛上发布了消息,几天后一个姓梁的中国人联系上他。这是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非常爱笑,穿印有校名的连帽卫衣和牛仔裤,一双运动鞋。他显然很喜欢跑车,目光像是粘上去一样挪不开,郑清游示意他试车,他欢呼一声跑过去,又不好意思地扭头冲他吐吐舌头。
郑清游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
年轻而生机勃勃,让他想起几年前的自己。
梁姓男孩来自南方沿海某省,是家中独子,很受宠爱。几轮还价后两人就敲定价格,郑清游给了很大的优惠,男孩雀跃之余表示要请他喝咖啡,以示感谢。
他们走进街角一家小咖啡馆,坐下来点两杯招牌咖啡。男孩自来熟地告诉郑清游他家有个工厂做电子产品代工,同时还涉足房地产。
他八卦兮兮地问郑清游:“你看起来很有钱,家里是做什么的?说嘛说嘛。”
郑清游笑笑不说话。他的沉默被男孩解读为有红色背景不方便透露,眼神中便多了一分敬畏。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