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去宠物医院就是了。又不是非要带回家。”
    郑清游否决了他的提议:“不,我很喜欢它。我不想养别的狗。”
    他利落地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裹住了那条脏兮兮的狗,站起来的时候撞到了杜霖的鼻子。郑清游显得很兴奋,说:“我们现在就去医院吧。”
    宠物医生给可怜的小狗清洁身体,为它断掉的腿上了夹板,又给它打了一针。郑清游站在一边专心致志地看。
    杜霖倚在一边墙上揉太阳穴。
    他对狗的品种并没有什么了解。工作太忙,研究人都来不及,哪里有多余时间考虑畜生的事。他信奉简单粗暴的市场经济理论,即判别一条狗是否有价值的方法就是看价格。既然狗也是商品,那么越贵的狗越好。这几乎是一定的。
    以前沈知远在他房子里养牧羊犬,据说从北美某个狗舍空运过来,花了颇不菲的一笔钱。杜霖对此完全没有意见,那两条狗看着非常精神,回家的时候还会扑上来摇尾巴,逗得他十分开心。
    他看着那条断了一条腿的土狗。他想任何一个卖狗的都不会蠢到拿这种狗出来卖。也就是说,这条狗一点价值也没有。
    可郑清游偏偏就认准了它。
    尽管得了救治,但由于伤情严重又拖延,还是留下了后遗症。小狗后腿的形状有些怪异,跑起来一拖一拖的,医生说它一辈子都会是这样了。
    郑清游很喜欢它,杜霖不止一次在下班时发现他趴在客厅地毯上,手里拿着吃的逗它,甚至耽误了晚饭。
    杜霖颇嫌弃这条狗。它不仅瘸,胆子还特别小,杜霖试着逗了好几天都不亲他,只顾着一个劲地往郑清游身边凑。
    杜霖总结:“喂不熟的白眼狼。”
    郑清游回答:“它聪明,知道你嫉妒它,对它好都是装出来的。”
    杜霖哭笑不得地说我为什么会嫉妒一条狗,我闲的没事做吗。
    话虽如此,他有空时仍会拐去超市买一点狗粮带给它。
    别墅里多了条狗,似乎确然是更有生气了。
    这一年夏天全国先是大旱,随后又接着下很多雨,终至酿成灾祸,电视上滚动新闻播出的数字触目惊心,有些地方整个村庄都被冲毁。幸好村民都已接到政府通知紧急转移,但仍有老人因为心疼家里的鸡羊牲畜而折回,中途被洪水围困,消防战士组成小队赶去营救,有人落水眨眼被湍急水流冲得不见踪影。兵荒马乱,一片哀声。
    郑清游和杜霖坐在家里吃饭,两人都穿着睡衣,不约而同地盯着电视,郑清游一筷子菜送到了下巴上仍不自知。
    “我的天。”半晌他怔怔地说。
    杜霖神情也显得凝重。
    窗外雨声不绝,哗啦哗啦的,这个地处北国的城市在大面积降雨中也未能幸免,排水系统不堪重负宣布罢工,地势较低的西区和北区至少有半尺的道路积水。工厂紧急停工,连郑清游对面坐着的这个向来剥削人不手软的老混蛋,也破例给员工赏了两天假。
    郑清游没有杜霖那种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胆识,连绵的雨让他觉得没有底气,他站在落地窗前,看见天地只是一片无尽的水光,不时还响起沉沉的雷声。幸好这房子够结实,又背靠南山,地势很高,玻璃窗都是双层的,如同天人所居的楼宇,脚下人寰与他们全无干系。杜霖一直在家陪他,进了隔音良好的影音室把灯一关,两人依偎着看黑白电影。
    郑清游于是觉得安心了。
    杜霖也觉得很安心。他觉得这才是神仙过的日子。
    可惜人生有个定律,不如意事常八九,即使片刻的安逸也是偷来的,不能长久。
    深夜时分别墅客厅和二楼起居室的电话突然响起,静夜里听着格外刺耳,而且响了又响,一屋子人都吵起来了。
    郑清游睁开眼,不满地小声嘟囔:“……谁啊?”
    管家年纪大了,杜霖一早交代过晚上不是他亲自喊不必起来,其余下人都住在别墅后的小房子里,因此这个电话只能杜霖来接。
    他憋着一肚子气起了床。
    他想这个电话如果是火烧眉毛出人命的事儿也就算了,如果不是,他明天非得把它拆了。
    这一想就出了大事。
    第二天早上郑清游起来的时候发现床是空的。他下楼去找人,见客厅里堆了两三个箱子,杜霖坐在沙发上,满眼血丝,表情狰狞,简直像变了个人,管家坐在一旁,也是愁云惨雾,不住地叹气。
    杜霖抬头看见他,脸上稍有些缓和,喊了一声:“清游。”
    郑清游还穿着睡衣,走过去见他已经换上了外出的正装,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问:“你去哪里?”
    杜霖不答话,把他揽进自己怀里,让他坐在膝头,轻轻摩挲他的发丝,说:“我姨母过世了。”
    郑清游张口想问哪个姨母,话到嘴边很快反应过来,还能有哪个姨母,瞧这阵势,必定是抚养他十年视若己出的那一位。
    杜霖摸了摸他的脸。郑清游抓住他的手,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雨还在下,完全没有要停止或减弱的迹象,而西洲,他的故乡,那个地处江南一隅的小城,此刻那里正经历着比这里还要磅礴的降雨。
    郑清游突然想到这一路都是这样坏的天气,飞机不能起飞,铁路也瘫痪,他要如何回去?
    他问杜霖:“你怎么回去?”
    杜霖收回手,改用脸颊去蹭他的下巴:“等你起床同你告个别。不然的话,两个小时之前我们就出发了。”
    电光石火间郑清游明白过来,他要开车回去!
    他在理智回笼前就下意识地大喊一声:“不行!”
    他看着杜霖说:“高速已经封了……”
    杜霖轻声说:“我们会走下面。我叫老梁来开,他是跟了我最久的司机,经验丰富,这段路他非常熟悉。”
    他要走省道,国道,那些蛛丝般的小路,只有两个车道的那种,没有隔离带,没有指示牌,没有交通信号灯。这样的天气里,也不一定会有交警。
    郑清游非常哀痛地看着他。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脸上是这样的表情——他很想对他说不要走,因为那是凶多吉少的一段路,但是他说不出话来。他的亲人已经离世,他怎么能喊住他让他不要回去呢,他没有这种资格。
    杜霖读懂了他在想什么,慢慢地说:“清游,你也知道,长辈过世,做小辈的无论如何是要赶回去奔丧的,这是礼数。无论多远,路有多难走,隔江隔海也是要回去的……她养我长大,她与旁人是不一样的,我得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他吻了吻郑清游的嘴唇。
    这仿佛是一个不祥的吻。
    郑清游脑子似被雷电劈中,无知无觉地被杜霖拽着走,他带他进了书房,打开一边的书柜,给他看一个保险箱:“公司的股份,还有那些不动产,我早有过吩咐,现在是不能立刻改动的了,这个保险柜里有一点美钞,几样贵重首饰金条,还有两张古画。第一道锁是密码的,你倒序输我生日;第二道锁的钥匙在这里。”他从腰间钥匙串上解了一把下来。“清游,无论我能不能回来,这些东西都留给你。”
    郑清游咬着嘴唇接过那把钥匙,想放进口袋,却发现睡衣上一个口袋都没有,只好攥在手心。这理应是隆重的赠予,但因为时间紧迫,显得有些滑稽,杜霖语气简直像交代后事,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多年来翻山越海行走刀尖,又岂会栽在这一段短短路途上。这些话不过是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
    杜霖看出他状态很不好,但他已无暇再安慰他,况且事态紧急,容不得多做拖延。他要带着老管家一起回去,因此叫了另一个跟随他多年的下人过来,低声叮嘱:“你看着郑先生,照顾好他。”
    这间大屋内所有人都知道情况严峻。那人神色肃然,低声应道:“一定。”
    郑清游坐在写字台后的转椅上,看着手心的钥匙,不知在想什么。杜霖走过去,最后安抚性地拥抱一下他,握了握他的手,说:“等我回来。”
    郑清游声音微不可察地回答:“嗯,等你回来。”
    21-
    交代完这些事情已经再没有时间。即使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开回西洲也要十二个小时,杜霖俨然是做好了在路上过夜的准备的。后备箱里装了饮用水,压缩饼干和火腿肠,还有一个应急医药箱。此外杜霖还带了何永焕给他的卫星电话,同样是为着不时之需。
    上车前他亲自检查了一遍这些东西。
    这一段路虽然凶险,却不是全无把握,只是前方诸多困境不可预知。他不能说服郑清游安心,对着这样的雨什么话都是没有说服力的,他宁愿把可能发生的最坏情况一并交代给他,教他如何应付,这样他也就安心了。
    虽然这是极其自私的做法。一个人安心,代价却是另外一个人心急如焚。说实话杜霖并不确定他在郑清游心目中的地位,或者没有他想象中那样重,但刚才看到他眼底焦急神色,终于令他撕扯了一整夜的一颗心有片刻安宁。他知道还是有一个人牵挂他的。
    他回头望了一眼别墅。
    他上了车。
    司机发动车子,他们要绕一个弯,然后开出正门。
    郑清游忽然奔出来。
    他身上仍穿着睡衣,脚上的拖鞋只剩了一只,另一只不知甩去哪里,外面风大雨大,几秒钟之内浇得他全身都是水,湿发一绺绺搭在额前。他一只手抓住车把手,车门已经上锁,拉不开,于是他拼命捶打车窗,嘴里还嚷着什么话,杜霖看不清他口型。
    司机连忙停下车,管家也一脸惊诧。杜霖迅速打开车门,拽住他一只手腕把他拉进来。
    郑清游形容狼狈,窝在后座上瑟瑟发抖,车上有毛毯,杜霖扯过来把他整个人裹起来,抱在怀里。
    “怎么了?”他问。
    郑清游嘴唇哆嗦着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我跟你一起去。”
    杜霖脸色沉下来。
    “清游,别这样。乖一点待在家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郑清游死死拽住他衣襟,声音低哑:“带我一起去。”
    每一次都是这样。他的每一个亲人,临行前一个简单的告别,以为还会回来,回来的时候只剩了一捧骨灰。今日种种宛如昨日重现,可他不能把一个噩梦反复做那么多次,那些记忆太过沉重,压得他濒临崩溃。
    他要怎么一个人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大房子里孤独地等下去?
    杜霖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内心隐痛无法诉诸于口,但他看得见那双眼睛深处的光。他默默地用掌心把他的脸包起来。
    管家坐在前座,不安地回头看看这边。
    杜霖命令司机开车。
    gps一路都开着,尽管这种天气里它几乎起不了什么作用。司机老梁带他们走的皆是些闻所未闻的小路,过程颇为曲折,有时为了能顺利抵达目的地不得不花大功夫绕一段长长的弯路。最夸张的一次,他们在邻省遇上一座被冲毁的桥梁,短短几百米的路程此时成为不可逾越的天堑,只能从相邻的另一个县城绕过去,五十公里花了将近三个小时。
    郑清游脑海中浮现出一只蚂蚁在一张中国地图上爬行的画面,那是他们此刻最真实的写照。
    雨水像出笼猛兽一样肆意浇洒在车窗上,雨刷已经沦为装饰物,前窗上只有雨水,连绵不断的雨水,前后灯都已经打开却依旧照不清道路。这样的天气里路上是没有什么车的,偶尔看见那么一两辆,乘客也必定如杜霖一样有着什么十万火急的紧要事情。
    路途过了一小半的时候他们目睹了一场车祸,侧翻的大卡车压住了一辆银白色的面包车,周围围了几个穿着雨披的人在维持秩序。尸体被抬出来,盖上防水布遮住脸,身下积了一滩狰狞的黑血,混进雨水里不断蔓延淡化,沾在来往的车辆轮胎上,拖得很远。
    郑清游身体不停地颤抖。他的母亲因一场交通事故去世,往后再见到这种场面总令他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瞳孔扩张,据说这是恐惧的表现。杜霖把他揽在怀里,不停地亲吻他的额头和脸颊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晚上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国道边上的小旅馆。墙壁肮脏,被褥泛着潮气,老板娘肥胖且言语粗俗,张口要价一间房五百。一行人长途奔波均是疲倦不堪,连还价都提不起力气,各自拿了行李进房间洗漱休息去了。
    过了十五分钟杜霖下来问:“请问,有热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