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dy那时说过的话犹在脑海,她断言他会在他身上毁了一辈子。曾经郑清游自负地以为那是不可能的,但时至今日他惊觉他和杜霖都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而毁掉一个人的人生有多么容易呢,只要把一颗心赔进去就够了。
    周一下午博物馆不开门,郑清游在书房里练习毛笔字。
    他写小楷,一横一竖地抄经。比起这种过分端正的字体,年少时他更偏好一些看起来带更多灵气与邪气的写法,并因此被他的指导老师几番训斥,告诫他不要把天赋用在自以为不同寻常的地方,扎实的基本功只会更好地帮助他。
    但那时他什么都不听。
    杜霖的秘书胡晓卓在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敲开了门,并带来了一些文件。
    其中有一份股权让渡协议,标明杜霖将把他手头所持股份的大约四分之一转赠给郑清游。
    郑清游客气地请她坐下并且端来了茶水,然后坐在茶几边上安安静静地读完了整份文件。大约几分钟的时间里他一言不发,最后抬起头的时候表情显得相当困惑。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要给我这些东西?”
    这是足以保他一辈子锦衣玉食富贵无忧的东西,但面前这个年轻人似乎并不为此而开心,胡晓卓不作声地打量着他。
    她答道:“老板希望你收下。”
    “他每次都说这句话,”郑清游反而笑了,表情非常释怀,“‘给你你就收下。’但是,不,小姐,我不会签字的。”
    胡晓卓叹了口气:“郑先生,我可以这样跟你讲,我跟着杜总这几年,他也许不是一个特别体贴的人,也许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她顿了一下,然后说:“但是他对你是认真的。”
    郑清游冷冷地打断她:“那你叫他自己来讲。这些话为什么要让外人来带。”
    胡晓卓没辙了,她是来做说客的,但是这个年轻人比她的老板还要固执。她试图告诉他杜霖从前没有给过任何一个人股份,或者他最开始打算给他的份额比现在这个数目还要多,这已经是在律师和她共同劝诫之下修改的结果。她不明白两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拿到这一笔钱,他大可以安逸地在这座别墅里过一辈子,从此谁也撼动不了他的地位。没有一个男人会养小情儿养到这个份上,如果不是动了真心,又怎么会为他做这么多。
    但她越说郑清游仿佛就越是恼怒,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脸色已经冷如冰霜,始终不肯在那份文件上签字,并且最后非常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胡晓卓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无奈地说:“那郑先生,我总要向老板交代的呀。”
    郑清游倚着门框面无表情地说他是要包养我一辈子吗,你回去告诉他,他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他是把门摔上的。胡晓卓被那巨大响声一震,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委屈,心想这真是两头受气,她又有什么错,传个话都要落得这种待遇。
    胡晓卓回公司向杜霖如实汇报了一切。他显得很平静,没有发什么脾气,也没有砸东西,只是在报销单上签字的时候手有些抖,连着签废了两张。
    胡晓卓看着实在是不落忍,终于还是没憋住说了真心话,她低声询问说老板您为什么不亲自去讲呢,您亲自去讲,说不定就讲通了呢。
    杜霖像是没听见一样,隔了一会儿才从书桌上抬起头来,说我今天晚上不回去了,你打电话在五洲订个房间。
    这是又要去嫖了。
    胡晓卓看着老板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她不知道他头不头疼,反正她由衷地替他感到头疼。
    胡晓卓有一阵子没做过这事了,在名片盒里翻了半天才找出来五洲客房部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对方听了也是相当意外,说杜老板在我们这的包房早就退了的。
    胡晓卓说你再给他排一个。
    对方很是为难,最近生意好,客房都订满了。
    胡晓卓这下终于找到出气筒,冷冷地说你懂不懂事?生意好是吧,生意好不要紧,明天就给你拆了,你等着。
    电话那头手忙脚乱了一阵子,换了经理来接,打包票说留最好的总统套房给他,然后挂了。
    杜霖在五洲住了一个礼拜,期间叫了顶楼一个新来的男孩子陪他,他无意遮掩,这种花边新闻传得又快,没有几天圈子里都知道杜老板又要重出江湖了。
    他的那帮狐朋狗友反应热烈,像模像样地准备了许多“小礼物”欢迎他。杜霖一向是大玩家,没有他什么聚会都得少两分乐趣,当初一副煞有介事金盆洗手的做派不知惹多少人扼腕,幸好幸好,风月场上混惯的人,又有谁真正留得住他,玩腻了自然也就回归了。
    朋友们专门为他举办了一个小小的猎艳派对,订了五洲最大的一间包房,请来几个模特和小明星,还有顶楼最红的几个头牌。这种私人性质的聚会以前有过很多,而这一次的主角是杜霖,因此人都是照他的口味挑的:要偏文弱,带点书卷气,无论年纪大小都得有那么点青涩少年的味道——本来嘛,一起玩过多少年的老伙计,他喜欢什么样的人,早就摸透了。
    派对是作为一个惊喜来筹备的,事先并没有交待,因此杜霖推开包房门的时候受了不小的惊吓。他暂时还没那份花天酒地的兴致,心里烦得直想抄刀子捅人,面上却还是带着笑,滴水不漏地敷衍。
    他划拳输了几回,喝了不少酒,房间里群魔乱舞的嘈杂令他生厌,于是挑了个无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了门,到走廊上透一口气。顺手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却发现没带打火机,正踌躇要不要再回去一趟,只见旁边包房门打开,沈知远走了出来。
    两人正好打个照面,彼此都是一愣,沈知远嘴角挑了挑,露出玩味的笑容:“杜老板。真巧。”
    杜霖向他借了火,倚在墙上大口抽烟,毫不在意地把烟灰弹到脚下地毯上。
    沈知远问:“是过来应酬还是玩?”
    杜霖不耐烦地回:“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隔着一道门,听见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也想象得出室内是什么光景,沈知远不禁失笑。左右他不急着回去,索性并排站在旁边说:“也真是没有眼色,这种时候还请你出来玩这个。”
    杜霖说:“反正是没有你剔透。”
    不剔透的人在他身边是待不住的。——当然剔透也未必待得长久。
    沈知远含笑望着杜霖,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说:“我在这边有一间小会客室,平时招待朋友谈正事用,地方不大,好在清静。杜老板既然心情不好,要不要去坐坐,喝杯茶什么的?”
    杜霖抽完一支烟,烟头扔到脚下碾了碾,低声说:“带路吧。”
    31-
    沈知远的小会客室别有洞天,在走廊最尽头的僻静角落,大概由员工休息室改成。装修选用简单的黑白灰色调,分里外两间,外间一张圆形玻璃茶几,几个单人沙发,铺着长绒地毯。里间改成了卧室,靠墙放着床和写字台。
    沈知远从柜子上的玻璃罐里拿出茶叶,见杜霖透过半掩的门打量那张床,轻佻地调笑道:“要不要做?这床很软的。”
    杜霖横了他一眼,没说话。
    沈知远泡了一壶红茶,倒出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到杜霖面前。
    杜霖喝了不少酒,刚才在包间里的时候不怎么觉得,这时候酒意逐渐上涌,目光迷离,盯着虚空中某个点发呆。
    沈知远抿了一口茶,看着他说:“你喝多了,叫司机送你回去吧。”
    “司机不在。”杜霖声音有些沙哑,“我这几天都住这里,你不知道?”
    “那我送你回去。”
    杜霖没接话,半闭着眼倚在沙发上,非常疲倦的样子。
    过了片刻他慢慢地说:“我不想回去。”
    沈知远手上动作顿了顿,问:“家里那个又惹你不开心?”
    杜霖眼神有些涣散,盯着沈知远,注意力却好像完全不在他身上,喃喃道:“他……没有你乖。”
    沈知远闷闷地笑,低声说:“我跟他不一样的。”
    他执起茶壶倒满面前的杯子,表情懒洋洋的:“我呢,只要杜老板愿意出钱捧我,我就很知足了。”
    他话说得意味深长,杜霖蹙起眉头,仿佛隐隐捉到什么重要的东西,然而眼下他的状况实在不适合思考,大脑完全被酒精控制住,还没想出个究竟就又昏昏欲睡了。
    晚上十一点钟,沈知远的车驶进湖滨住宅区。
    他不是小区的现任住户,但完全可以凭借一张脸畅通无阻,他在门口下车,去保安室打了个招呼,轻车熟路地把车开到别墅门前。
    他把杜霖扶进客厅的时候郑清游还没有睡,坐在沙发上训练小狗根据自己的指令起立和趴下,对于一只腿上有旧伤的狗来说这是不容易的,他因此准备了许多火腿肠奖励它。
    门是管家开的。看到沈知远时老人吓了一跳,他试图拦住他但是没有成功,于是郑清游带着一脸梦游的表情,迷糊地注视着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走进来,沈知远冲他客气地笑,甚至还打了个招呼,说晚上好。
    直到沈知远走到楼梯口郑清游才如梦初醒地起身,朝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然后不知所措地停下,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他一身睡衣,趿拉着拖鞋站在偌大的客厅中央,初秋的晚风裹挟着凉意,从没有关好的大门外吹进来。
    有点冷。
    小狗敏捷地跑过去,对着这个闯入自己领地的嚣张的陌生人不停吠叫,气势汹汹。但主人没有过来阻止,它不解地看着陌生人堂而皇之登上二楼,低头呜呜两声,转了几个圈子,重新回到沙发旁边趴下。
    管家站在一旁,将郑清游迷惑彷徨的神色尽数收入眼帘,不忍心地小声劝他,说郑先生,您早点睡吧。
    郑清游迟钝地哦了一声,半晌说你记得等一会儿上去看看他,做点醒酒的东西给他喝。我先去睡了。
    他没看脚下,走过沙发的时候差点被狗绊一跟头,踩到了尾巴并令它跳起来委屈地冲他哀叫。郑清游蹲在地上轻轻抚摸它的头,小声对它说对不起,弄痛你了。
    沈知远把杜霖丢在主卧那张宽敞的大床上,气喘吁吁地倚在一边衣柜上休息。
    醉酒的人最难伺候。如果不是等着看他那小情人精彩的表情,沈知远早把他扔会客室里让他一个人睡了。
    前金主现在的状况令他想起一句话,“玩鹰的让鹰啄瞎了眼”。沈知远回味着自他进门至现在所看见的一切,包括管家的惊慌与郑清游的无措,心中升腾起一种近似于幸灾乐祸的快感。
    杜霖吃力地坐起来半靠在床头上,皱了皱眉头,信手扯下颈间的领带。他神志依旧不太清醒,好歹还认得出面前的人是谁,不耐烦地开口:“你怎么还不滚?”
    沈知远兴致勃勃地打量他脸上的表情:“你小情人吃醋了呢。是不是特别开心?”
    杜霖没有反应,沈知远走近两步,俯下`身对他说:“你大概没看清,但我看见了——他可是伤心得很。你该下去哄哄他的。”
    他笑得恶意,杜霖一脸漠然。
    沈知远耸耸肩,又想起一事,开口说:“杜老板,恕我直言,你那狗又瘸,又笨,还是条土狗,你养着它干嘛?不如明天我把苏牧给你送回来吧。”
    杜霖盛怒之下一脚踹在他前胸,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他暴戾的呵斥声:“滚!”
    他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沈知远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了两步,跪在木地板上捂着胸口干呕,吐了口血沫,痛苦地呛咳起来。
    他知道自己得意忘了形,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胡乱擦了擦嘴角的血,逃也似地匆匆出了房间。
    这一年中秋过得很是惨淡。早饭后开始淅淅沥沥地下小雨,直到傍晚都没有停歇的趋势,管家立在露台上向外张望,愁容满面。
    他从几天前就开始筹备中秋家宴的菜色,特地托人从家乡捎来了膏肥脂厚的新鲜大闸蟹,而郑清游只是像个幽魂一样在厨房里游荡了几圈,然后对他说:“不用忙活。他肯定不回来吃。”
    他说得笃定,说完之后拿了抹布把家里门窗橱柜上上下下边边角角都擦了一遍,不许下人帮忙。
    这段时日以来郑清游愈发地沉默,时常独自待在书房里反复听同一张唱片,看同一本小说,累了就缩在椅子上打盹,像一只冬眠的动物。怕他着凉,管家时不时地要推门看看,给他盖上毛毯。
    如他所料,中秋这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