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七宝正在大叔公家,央着大叔公的儿媳帮他做一顿饭菜。
大叔公笑道:“你只在我家吃就得了,还做什么饭菜?”
七宝笑道:“这不是我的,我早在村头的小酒馆里吃过了。我只想着,今儿是三姑娘头一天真正一个人在家过夜,肯定是不会自己做饭吃的。我又不会做饭,故而来央着婶子帮一帮我。对了,还要央英子妹妹一件事儿呢。”
那英子在里间听到七宝的声音,早跑了出来。
“什么事情?只要是七宝哥的事情,我尽会帮忙的。”
七宝笑道:“那就谢谢英子妹妹了。只因今儿是我干爹丧事完了之后的第一夜,我怕三姑娘一个人在家害怕,想央英子妹妹去陪三姑娘一宿。”
大叔公叹道:“倒是你这孩子想得周到,我们竟是都忘记了。说起来,我还是她本家叔公呢。只这三儿也怪可怜的,英子,你就去一趟吧。”
那英子只当七宝找她什么事情,却是为了三姑娘的事情,心下便有些不乐意。见爷爷开了口,又不好回,便勉强地点了点头,随着七宝来到殷家大院。
那三姑娘正哭得畅快,只听门环一阵响,便收了泪,抬起头来。
“三姐姐在家吗?”
听声音,应该是英子。三姑娘抹抹眼,走去开门。
门口竟是英子和七宝。
三姑娘这才想起,天已经晚了,而她还没有做饭。
因七宝也是孤家寡人,且常年在殷家做工,故而殷老爷就包了他的一日三餐,只算是抵了部分工钱。
三姑娘歉意地望着七宝。
“呀,我忘记做晚饭了。”
“我已经吃过了。”
七宝看着月光下三姑娘那泛着莹光的脸,知道她必是狠哭过了的,心下不禁一揪。
“我跟英子妹妹是送吃的来给三姑娘的,估着你就没有想到做饭的事情。”
“是啊,三姐姐。今儿是四叔过世后,三姐姐第一次一个人在家过夜,我们想着三姐姐可能会孤单,故而来瞧瞧三姐姐。若三姐姐高兴,我便留下陪三姐姐解解闷如何?”英子说着话,却拿眼看着七宝。
七宝只盯着三姑娘那微微肿起的眼睛。
三姑娘抬眼看了一眼七宝,便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谢谢英子妹妹,我一个人很好。也谢谢七宝兄弟,我不饿的。家里有现成的东西,等饿了我可以自己做些吃。”
英子听说,便直言道:“这些吃的还是七宝哥央了我妈做的,三姐姐即便不看在我妈辛苦做了的份上,也该看在七宝哥的情面上收了才是。”
三姑娘抬头望了英子一眼,又看看七宝,浅笑道:“那就谢谢婶婶和七宝兄弟了。”说着,拿过食盒,便要关门。
七宝忙抵住门,“你……”
三姑娘抬起眼。
“……不要狠哭了,如果心里闷得慌,可以跟我们说说的。”
三姑娘看了看担忧的七宝和一脸不乐意的英子,强装出一副笑脸道:“我没事了,不会哭了,你们做你们的事去吧,不用担心我。”说着,依旧关上了门。
关上门后,三姑娘望着手中的食盒,想起往日她、阿爹和七宝三人一起和和乐乐地坐在堂屋里吃饭的情景,眼泪不禁又掉了下来。
她迷迷糊糊地走上台阶,将饭菜拿到阿爹的灵前供着,自己仍然坐回台阶上,抱着膝盖无声的抽噎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风中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三姑娘抬起头来,却只见七宝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低头望着她。月光洒在他的背上,越发地显得他虎背熊腰的结实。
望着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不知怎的,三姑娘心下竟“突”地一跳。她忙抹抹脸,往边上坐了坐。
七宝坐在她让出来的台阶上,回望着她。
“三姑娘还记得我妈死的时候,你陪着我的事了吗?”
三姑娘抹着眼睛,没有搭话。
七宝望着天际道:“那时候,三姑娘说,人死了之后就变成了星星,他们会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只是白天看不见,晚上想他们时,只要抬头就能看见的。”
三姑娘瞅瞅七宝,不禁“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那时你才十三,我哄你的,如今你也拿来哄我。”
“话虽不实,理却是实的。”七宝也低下头瞅着她,“我相信干爹的在天之灵也一定在什么地方看着我们呢。”
三姑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只盼着阿爹还在就好了,哪怕他病一辈子,我只侍候他一辈子……”
“三姑娘这话有些自私了。干爹那病也不是好受的,对于他老人家来说,这一走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只不过是苦了我们活着的人想念着罢了。”
三姑娘不由一愣,她从来没有如此想过。半晌,她叹道:“还是你想的好,倒是我自私了。”
今夜正是一轮上弦月,月色朦朦胧胧的。那水水的月亮将天际映成一片莹莹的宝蓝,在这片宝蓝色的天幕上,一颗颗闪亮的星辰竟像是金子做成的挂件,静静地伴在月亮周围。一阵微风吹过,送来远处池塘里青蛙们“咕咕呱呱”的叫声,墙根下的纺织娘仿佛是接到了命令,也在突然间大声鸣叫起来。
看着几只迷路的萤火虫围着水井转了几圈,又飞出院墙去,三姑娘不禁困惑地眨眨眼。片刻之前,她还觉得这小院是如此的沉寂和了无生机,如今仿佛被一只神奇的手指点醒,所有沉睡着的生灵都活络了过来。似乎一切又跟阿爹还在时一样了。
她回头看看七宝,暗想,即使没了阿爹,有七宝陪着也是一样。只是,七宝迟早也要成亲的……
“你打算娶英子吗?”
“明儿人家要来相看吗?”
在三姑娘问话的同时,七宝也正好开口。两人诧异地对望一眼,不由都笑了。
“大叔公真的托人来说媒了吗?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三姑娘拿眼斜睨着七宝。
七宝的脸红了红。他的个儿高,脸遮在屋檐的阴影下,倒是没有引起三姑娘的注意。
他揉揉鼻子,将伸出去的两条腿收回来,双手搁在膝上交搓着。
“呃,是……玉祥婶,她……提了一回,也不是正式的提,只是打听了一下。”
“你怎么说?”
“我……还是才刚告诉姐姐们的话。在家业没做大之前,我还不想成家。”七宝看着自己的指尖,叹了一口气。“从小看我妈跟着我爹受苦,一天的福都没有享得到,我就发誓,再不要人家姑娘也跟我妈一样的。如果不能给人家一个很好的家,我宁愿打着光棍,也不要拖累了人家姑娘。”
三姑娘看着七宝,想起当年那个细瘦的小子,如今却也成了一个如此有责任感的男人,心头不由升起一阵自豪。
“你有这志向固然是好的,只是男大当婚。就像大姐姐说的,家业可以慢慢的挣起来,这婚事却也耽搁不得的。你也虚二十一了,看看村子里头跟你差不多大的,基本上都订了亲,村头王家老三都抱上儿子了。你们赵家人丁又单,遇到好姑娘时,你可千万不要糊涂,该订下的就要订下,要不然,等你家业大了,好姑娘也没了。”
七宝不自在地摇了摇膝盖。
“三姑娘还尽说我呢,你自己才是要拿定主意的那一个。”
“我怎么了?”
“明儿要来看姑娘的是什么人?”七宝扭头看着三姑娘。
三姑娘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只是她的个头比七宝矮,那脸正暴露在月光下。
看着三姑娘那像细瓷一样的脸庞突然透出一丝晕红,七宝的心头微微一荡。他忙挪动了一下身体坐正,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三姑娘难得露出女儿家的羞涩来,她捻起衣带的一角,一边揉弄着,一边低声道:“是……大姐夫生意上的一个朋友。说是个刚刚丧了妻的……”
“那……”七宝清清喉咙,压下那怪异的感觉。“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姐姐可曾说清楚?”
三姑娘摇摇头,因为对这件事儿有抵触,所以她也没有细打听,只是听任着几个姐姐妹妹们摆布罢了。
“听说是范水镇上的一个什么老板。”
“范水离我们村不远,才四十里地,是做哪一行的?兴许我们还认得的。”
三姑娘皱起眉,“不管认得认不得,只要他肯做我家上门女婿就行。”
七宝惊讶地道:“你不是答应你姐姐妹妹们,不再提招赘的事情了吗?”
三姑娘固执地咬起牙。
“我不能让阿爹就那么被人嘲笑。我一定要给阿爹找个上门女婿,让那些在背后偷笑的人统统都闭上嘴。”
望着三姑娘坚定的神情,七宝不禁叹了口气。
“三姑娘这么着,固然是出于一片孝心。只是,若因为这个原因耽误了你的终生,干爹的在天之灵也会不安的。”
三姑娘扭过头去,借着看月亮,偷偷拭掉眼角的泪。
“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过得很好,日子也很是充实。有你,有阿爹陪着,嫁不嫁人也就成了无所谓的事。”
七宝不禁看了三姑娘一眼。
三姑娘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最终也要成家的,也不能总是陪着我。故而我也想了,若依着我,不嫁人也一样能过日子。只如今阿爹没了,我的事又让姐姐妹妹们如此操心,我就想着,只要对方肯入赘,什么样的都算了,只是过日子嘛……”
一听此言,七宝立刻竖起了眉毛。
“三姑娘可千万别这么想。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姑娘家嫁人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你可千万不能任性胡为!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三姑娘说,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今儿就跟你说一说。还是你才刚劝我的话,若有合适的,千万不要因为一些别的原因错过了。若暂时没有,也不要听他们什么热孝成亲的话,这种事总是急不得的。你是个顶尖的人物,必要配个顶尖的人才是。若是遇到有心的,那人必不在乎等上个三年。若是不在乎的,就是热孝里嫁了,也必不能幸福。干爹临终时最大的愿望就是三姑娘的幸福,你可不能辜负了干爹的心啊。”
一番话说得三姑娘低垂下头。
七宝想了想,到底不放心,便道:“明儿人来家时,你叫我一声儿,我替三姑娘长长眼。”
三姑娘红着脸啐道:“哪里要你多事了。”
七宝却正色道:“我就跟姑娘的亲弟弟一样,怎么叫多事了呢?明儿就是你不叫我,我也必来看的。才刚听了你的那番话,倒叫我不放心了。我可要替干爹看着你些个。”
四 相亲
天近中午时,一辆驴车载着大姑娘、大姑爷,以及那位孙老爷停在殷家大院的门前。
七宝在三姑娘家白白等了一上午,见人始终没来,又不放心田里,估摸着他们可能要到下午才到,这才不甘心地下了田。
三姑娘一直耐着性子等到午时,眼看着家家的炊烟都飘了起来,想着七宝还在田里干活,便将见客的女装换了,重新又换上男装,下厨房做了午饭,准备给七宝送饭去。她正在那里别着门栓,便听身后有驴车的声音。回头一看,竟然是姐姐姐夫赶在这个时候到了。
大姑娘下了驴车,一见妹妹竟又换了男装,不禁皱起眉头,回眸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孙老爷。
“三妹妹这是要去哪里?”
大姐夫,城中通裕钱庄的少东家王英喜甚是喜欢这性情爽利的三姨子,也早就习惯了她这一身奇怪的男装,故而毫不在意地打着招呼。
“我……”三姑娘看着大姑娘不悦的脸色,不由暗暗吐了吐舌。她忙重又开了门,一边请众人入内,一边解释道:“说是上午来的,我等了这老晚,以为你们不会赶在午时到的。因想着七宝还在田里等着午饭,就想先送去,没曾想竟又碰上了。”
“呵呵,”大姐夫笑道,“说得跟我们特意赶来吃饭的一样。”
三姑娘的脸不由一红。“我可没那意思。”说着,偷偷瞥了那位孙老爷一眼。
只见眼前是个年约四十的中年汉子,个子竟比七宝还要高些,只是比七宝要整整细瘦了两圈。且那张脸竟像马脸似的,直直地拉着,似乎对她不是很满意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