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又从丁香路转到碧桃路,婺城的街道都是用花来命名的,顾锋寒越开越偏,几乎越过整个城市,汽车电台放着或轻快或哀伤的情歌,然而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车一直开到婺城最西的樱花西路上,她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永安公墓。”
    樱花西路尽头的柏山上,是婺城市规模最大的公墓——永安公墓,一进门是长长的松柏山道,在冬夜里随风发出沙沙的声音,沿着山道的整个山坡都是划分规范的墓区,一块块陌生的墓碑在柏山上默语低诉,诉说着各自不同的前尘往事,每一块墓碑,也许都曾经是一个故事,然而它们现在都平等的,沉默在这里。
    顾锋寒一言不发地在前面走,苏晚也就只好跟在他身后,林间的风传来声声呜咽,也许是风声,也许是鸟鸣,在这荒郊外的墓地里,显得分外诡秘。
    墓区的规格是按层次划分的,大概越到山顶越高级,苏晚跟着顾锋寒走到快山顶的墓区,经过几块沉默的墓碑,顾锋寒在一块花岗岩墓碑前停了下来。
    黑色的花岗岩台阶,黑色的花岗岩墓碑,在暗夜中让人无法分辨,不知哪里是台阶,哪里是墓碑。纯黑花岗岩墓碑上,嵌着朵朵以纯白汉白玉雕刻而成的白玫瑰,在星夜月色下盛放,顾锋寒自顾自地坐下去,头靠在墓碑上,默默不语。
    “这是……,”夜晚的公墓里没有灯,阴森森的,看不清墓碑上的字。
    “这是我五年前立的墓碑,给我们立的墓碑。”
    苏晚弯下腰去,几行清隽入骨的字迹映入眼帘:
    苏晚·江上白之墓
    我有两次生命,一次是出生
    我有两次生命,一次是遇见你
    第十五章
    “为什么?”
    两个人同时问出这句话,顾锋寒的眼神冷酷清泠,锋利得像要杀人,苏晚却是一脸的迷茫不解和惊骇:“为什么……你以为我死了?为什么……”,为什么……墓碑上,还写着江上白的名字?
    顾锋寒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似乎在探寻些什么,片刻后他低声解释道:“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没有坐那一班航班?”
    苏晚愣愣地望着他,半晌后才明白他说的话:“哦……这有什么关系?”
    顾锋寒诧异地望着她,似乎完全不敢相信她说的话:“我给你买的往返机票,回来的那一班飞机因为内部故障中途坠毁了,机上所有乘客无一生还,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无一生还?
    苏晚被他这句话吓了一大跳,飞机失事?她没有坐那一班飞机,因为……
    因为她晕机。
    阿婆病了,那几天正是学期末,阿婆一直瞒着她没有让邻居通知她,等她考完所有的试之后才接到邻居的电话,她匆匆地收拾行李和他赶回国,刚刚回到北京就传来了阿婆病逝的噩耗,他买了两张往返的机票,要陪她一起回去处理丧事。
    那时两个人正为了孟涵的事僵持不下,她不肯退步,他不肯解释,从费城一路吵到北京,他精疲力尽,她歇斯底里。最后一次争吵后,她拒绝了他一起回去处理丧事的提议,一个人搭上从北京回婺城的飞机。
    她一直晕机的,从第一次坐飞机去费城时就晕机,不过那时有他陪在身边,他会陪着她说话,教她嚼口香糖,慢慢地她竟然也习惯了。从北京回婺城的飞机上,她耳鸣得厉害,感觉似有千千万万的小针在扎着耳膜一样,照他以前教给她的法子,嚼口香糖也是无济于事,头痛欲裂,她拼命地拽着安全带,身边全是陌生的脸,不停地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抱着头难受得差点要哭出来,下了飞机之后狂吐不止,一路跌跌撞撞地出了机场,看到绿灯不记得要往前走,看见红灯忘了要停……
    有了一次这样痛苦的经历,处理完阿婆的丧事后,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再一个人搭飞机回去了。
    “我……我晕机……”
    “苏晚!”顾锋寒的愤怒不可遏止地迸发出来:“你找一个像样的理由好不好?”
    “晕机——这就是你不回去找我的理由?难道就因为晕机,你就可以不告而别,从此杳无音信,让我忏悔了五年?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看到飞机失事的新闻的时候,整个人都蒙了,那感觉就跟我自己死了一样,五年来我一直在后悔,我每天都在后悔为什么当时不多坚持一下,也许我多坚持一下,你就会同意我和你一起上飞机;我后悔你走之前我还在和你吵架,我要是脾气好一点哄哄你,也许你就不会走了……去接你飞机那天我特高兴,我去花店买了花,我抱着一大堆玫瑰花在机场,来来往往的人都看我,以前我觉得大庭广众下送花很丢脸,可那时候我几天没见你,我想只要你肯和好,多丢脸的事我也不介意的,可是,可是……”
    他原本细长的双眼狠狠地瞪着她,咬着牙,才说出那几个字:“可是,你没有给我机会。”
    是的,她没有给他机会!
    他永远都记得那一天,他满怀期待地站在候机大厅里,却听到广播里毫无生气的广播,“从婺城飞往北京的wb7901次航班,在起飞后四十七分钟时因操作事故坠毁,原因初步怀疑……无人生还……遇难乘客初步估计约为47人……”他一下子就傻在那里,周围人来人往,接那班飞机的人都拼命地打电话,他也拼命地拨她的手机,一遍又一遍地打,可是怎么都没人接……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车去飞机坠毁的地方,妄图寻回一丁点儿可能的奇迹,可是……飞机在坠毁的中途起火……
    报道上说飞机坠毁后有一万多片残片散落在失事地区,他疯了一样到处去找,哪怕找到一丁半点和她有关的东西也好,竟然什么也找不到,除了零星散落的飞机残骸。
    第二天航空公司公布的乘客名单中没有查到苏晚的名字,于是他心中又燃起一点希望,以为苏晚还在婺城,他连夜赶飞机回到婺城,疯了一样的到处找她,却一点线索也没有了。一连很多天都打不通她的电话,再回航空公司确认,却得到那天登机前机场的计算机系统出现短暂故障,可能最后一刻钟登机的乘客统计有误的答复。
    他又接着登了一个月的寻人启事,仍是杳无音讯。
    当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顾锋寒紧紧地捏着纯黑花岗岩质的墓碑,手背上青筋毕现,恨不得掐进墓碑里去,这些年他都是怎么过来的?他天天晚上做梦都梦到苏晚从天上掉下来,每天晚上都从梦里吓醒,每天打她的手机,可是怎么也打不通。后来他想方设法提前买回苏晚用的那个号码,装在手机里拨自己的电话,每次听到苏晚专门在他手机上定制的那个铃声,就在心底自己骗自己,说她还活着……
    可是她呢?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却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他在日夜为她痛不欲生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五年的时间,接近两千个日日夜夜,足够一颗尚在萌芽的小苗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树,就像漂流瓶中魔王的等待,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经意间的怨恨早已蔓延,深入骨血——她还活着,只是不见他。
    you know i love you, i39 thkg of you when we apart
    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不见的时候,心心念念的只是那个人的好,往日的拌嘴不和,统统都抛到脑后,以为再见到了,一定是弥足的珍贵,一定是加倍的呵护。等到真见了面的时候,才知道很多事情其实并没有变,朱砂痣依旧是朱砂痣,饭粘子仍然是饭粘子,原来的盈盈一水或许变成了银汉迢迢,原来的如胶似漆或许变成了相逢陌路。
    “我……”,苏晚扶着花岗岩的墓碑,差点撑不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他……他说他一直在后悔,后悔没有和她一起回去?他一直在忏悔,让她一个人回去处理丧事?原来……原来那班飞机出了事?
    她扶着黑色的花岗岩墓碑,呼吸整个儿都凝住了,她现在才知道,能活到今天,能活到今天再见到顾锋寒,对她来说是一个多么大的奇迹。
    如果她不是去机场的路上突然后怕起来改去火车站,如果她没有遇到方非尽,如果……
    方非尽当时曾经问她说:“医生说你这样先天性的病人,能活过二十岁的只有百分之五,这个手术的成功率也很低,目前成功的例子几乎都是靠着惊人的意志撑过去的——你是靠什么撑过去的?”
    她当时只是笑笑,她只是想再见到他而已,没有别的理由,仅此而已。
    她到底是该感谢上苍如此厚待她,让她有再见他的一日;还是该质问它,为什么要在她和他之间,设置重重的阻隔?
    “十年以来最大的飞行事故,我不信你会不知道!”他站起身来揪着她的衣领,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她焚成灰烬:“你告诉我,当你看到飞机失事的新闻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有没有想过有一个傻瓜只能用自欺欺人的方法来骗自己?你有没有想过我每天都在恨自己,为什么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还和你吵架……可是,可是你居然……居然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你是故意要惩罚我吗?你真的认定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我吗?”
    “不是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惩罚你,我……”,她一时结巴起来,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那三个多月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我可以解释的,我准备去机场,中途又不敢去所以改去了火车站,我在那里碰到非尽”,她无力地靠在墓碑上,一时脑海里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顾锋寒哼了一声:“非尽,是啊,你碰到了方家那个败家子,他对你千依百顺,所以我这个被你定了罪的瑕疵品,就被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是不是?”
    “你——”苏晚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他竟能说出这种话,她气得心跳都加速起来,不知怎地凌千帆中午的话又回荡在她脑海里了——“公司上下,领会阿寒的意思最准确的,莫过于她了!”
    她禁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容里蔓延的全是苦涩,原来人都是这样的,宽以律己,严以待人,当年他不肯解释和孟涵之间发生的种种,今天却劈头盖脸地给她扣上一个负心薄幸的帽子!
    解释给他听自己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费城的大街小巷找他吗?解释给他听自己在他租下的公寓等他却被新的租户当作疯子一样投诉吗?解释给他听宾大沃顿学院的办事员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把她当作一个被欺骗的无知少女吗?
    今时今日,再说这些,还有用吗?她相信当年他是悲恸的,立在这里的墓碑便是最好的证明。然而岁月流逝,时光蹉跎,海枯石烂的誓言,早已随着沙沙的松林风声渐渐飘远;至死不渝的承诺,不会像墓碑上的玫瑰那样永不凋零。
    忽然间她失掉了所有倾诉的勇气,将近两千个日日夜夜里,她也曾怯怯地祈求过再见他一次的机会,午夜梦回中,她也曾细细诉说对他的思念。
    不料现实却是这样的残酷。
    她紧抿着唇,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她拼命地昂起头来,生怕一低头这些泪水就要掉下来,七年的相依相偎,换来的竟是这样的评判。
    “你的解释呢?”顾锋寒紧攥着花岗岩的墓碑,根根骨节在月光下分外分明,苏晚摇摇头,“对不起”,对不起,她已无法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再撕得鲜血淋漓,曝露在阳光下,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