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伦敦的边缘区,居住生活的都是贫困的无业流民和一些偷渡者,细雨纷飞的天气中我习惯了拉紧衣领低着头从街边经过,不认识任何人,也不需要开口说话,每一日需要所跟人接触的时间,不过就是到街道深处的小酒吧喝一杯。
    那一日在一间名为露易丝的酒吧,有一个女子同我搭讪。
    她和我打了声招呼,然后自我介绍。
    我不理会她,径自闷头喝酒。
    她耐心足够,对着我自言自语说了一会,见我不说话,忽然改口说中文。
    我斜眼瞥了她一眼:“小姐,可否替我买杯酒?”
    “我很乐意。”她露出笑容,流苏耳坠闪闪发亮。
    我这时才看到她剪了一头极短的头发,灯光照射出混血女子的立体轮廓。
    emma sue是我在伦敦除了小绿之外,认识的第二个人,她是一个西方独立风格的摄影师。
    这附近是二区的 town,著名的摇滚和朋克圣地,因此这一带流连的不乏各种奇奇怪怪的艺术家。
    emma在露易丝替我付了一杯马丁尼的帐。
    也是在那个晚上,她邀请我做她的模特。
    “为什么?”我问。
    “你知道吗,我注意了你很久了。”emma笑容在灯光中显得迷离,眼角有亮泽的细细纹路:“你每天晚上来,一言不发,从来没有理会过搭讪的任何人,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有时即使喝醉,也非常的节制和镇定。”
    “你完全是一个女人的神情,肢体透出的诱惑感却洁净如同少女,单薄,稚气,甚至仿佛连胸部都没有发育完成。”
    我直觉地低头看看。
    emma 马上接着说:“我无意冒犯你,当然你知道,亚洲人的尺寸跟欧洲女孩比,的确是要精致一点。”
    我无所谓地笑笑,端起酒饮尽。
    “我有一个朋友设计一款春季的新衫,邀我给他寻找模特拍摄一集照片。”
    “我一直在寻找合适诠释人选,直到上个月遇到你,我才知道那些衣服是为你而生。”
    我将她的名片塞进了牛仔裤的后兜,跳下椅子:“我考虑看看。”
    我后来接下了这份工作,emma是一个不错的女子,更何况,酬劳不算太低。
    开工的第一天在凌晨六点,我去到匹卡德利广场时,摄影组已经准备就绪。
    那些衣服没有标牌,只是一穿上身,布料的质地的精良程度不同一般,我之前也略微有过一些好的衣物,大约已料到这些衣衫的出处想必不会寂寂无名。
    化妆师在街边搭了一个箱子,旁边搁一张折叠的凳子,我坐上去,他利落将我长发梳开,抬起我的脸端详了几秒,同emma说我脸白得粉都无需再上,然后裸色涂胭脂,手抹鲜艳的口红。
    隆冬的伦敦清晨异常寒冷,早晨六点多仍然有浓深夜色,
    他们每拍摄一组,就聚头对着片子讨论,我凑过去看了几个镜头,维多利亚时代的幽暗长街,行走的模特是一抹春光明媚的亮色,锦缎柔软的面料衣裳包裹下的纤细肢体,盛装之下的清冷容颜,面色僵硬,眸光太盛,仿佛饱含泪水,闪烁得熠熠发亮。
    机器的荧幕上那个女子,尖尖下巴,五官精致,眼眸清纯,但仔细望下去,透出一种充满禁锢感的暴戾,仿佛下一秒就可以放弃整个世界的决裂。
    我已经不认得,那究竟是不是我。
    他们谈得兴起,我倍觉无聊,走到了一旁。
    那拍摄持续了近一个礼拜,场景时地不断变化,emma要求可算十分苛刻,但我只沉默应对,如果出来的表情动作不对,仔细揣摩后一遍一遍再来。
    顶着室外零下十几度穿春衫,我落魄得连一件御寒的外套都无,emma给我穿她的大衣,在工作的间隙我仍冻得瑟瑟发抖。
    一日emma手洗了一张黑白照片,询问我是否可以发表,我看了一眼,那是摄影师不知何时随意拍下的一张照片,是在收工之后,我穿着破烂的牛仔裤,皱棉衬衣,凌乱黑发,脸上些许残妆,坐在台阶上低着头抽烟。
    我熄了手中的烟站起来:“随便你。”
    工作结束之后,emma将她的大衣送给了我,我将卧室中的一幅画回赠予她,那是我离开国内之后,最后一次动过画笔。
    是一个白色空洞的模糊人影,消失在盛放的蔷薇花架下花园小径的尽头。
    底下手写一行小字。
    abandoning myself iing you。
    她得知是我画的,似乎非常喜欢,诚挚地同我道谢。
    我们分别之前,emma上前和我拥抱,然后告知我酬薪已汇入我的账户。
    我对她点点头沉默着转身要离开。
    “映映,”emma唤住我,然后将手上的一封信递给我:“我在康斯坦茨大学有一位故友,他是非常好的心理学医生,我替你写了一封信,你若是有需要,可以联络他。”
    她表情镇定安宁,看着我的眼神并无异常。
    她是那种对一切事物掌控自如却无惊无动的女子。
    我接过,轻声和她道谢,我亦不惊讶她已经看出了我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
    emma如同来时一般迅疾地消失在我的生活之中。
    我收工回来倒头睡了数天,醒来后愈发的沉默,小绿每次回来,看到我独自坐在窗前,都要吓一大跳。
    “映映,”她将我拉到阳台上,指着七楼下斑驳天线和杂乱的遮雨布:“摔下去会很痛的。”
    我笑笑望着天空中寂静的风。
    小绿说:“而且会很丑。”
    我轻声说:“我知道。”
    我母亲在手术前的一夜,从医院顶层摔下去,身体如同一块碎散粉饼,医生们甚至不能够将她拼起来。
    小绿抚了抚胸口,将我拉了回去。
    我恢复了那种寂静如深海的生活之后,重逢了一位故人。
    那夜循例是在露易丝,在穿过人潮时,我被人拽住了手腕。
    我回头看到一张金发褐眼的年轻脸庞。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那年轻人仔细望着我,脸上有些尴尬的神情,好一会才小心地用英文叫我名字,有些迟疑的:“映映?”
    我早已认出他是谁,却不愿说话,只转身走开。
    他分开人群追上来,拉着我的手继续喊着:“映映!”
    我终于忍不住:“放开!”
    我一开口说话,他表情更加确定,只是吃惊得不得了:“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西方人吃惊起来,眉头夸张挑起,清澈的眼眸中都是问号。
    我充耳不闻,熟练地倒了杯酒,液体滑入喉中,给冰凉的身体带来一丝暖意。
    “映映,你自己一个人?”
    “你怎么会来伦敦?”
    “是过来旅行?”
    最后他有些疑惑地问:“劳先生呢?”
    我手轻轻一颤。
    我看着那个曾经在舒梨郡的冰雪森林中陪着我玩乐的年轻人,他朝气蓬勃如昔,我却已化作朽木。
    “听着,edward,”我冷冷地答:“你要是愿意就喝一杯,不愿意就滚蛋。”
    我结账走出时酒吧时,爱德华一直跟在我身后。
    我不理会他,他就一直跟着我走,走过霓虹闪亮小酒馆,泛着热气的街边,三三俩俩的醉汉,地上一滩污水,脏乱的小巷,我停在一栋楼房的斑斑锈锈的铁门前,掏出钥匙。
    “你住在这里?”他眼神颇不赞许。
    我冷笑一声:“放心,我不会拉你皮条。”
    隔了数日我下楼时,竟看到那个年轻人守在楼下。
    “我可否追求你?”他问。
    他将手中的一束粉色雏菊送给我。
    “回家去。”我将花束塞回他手中,快步躲开他走远了。
    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圈,终于决定去火车站买票,爱德华的出现让我烦躁莫名,我必须尽快离开。
    我回来时,爱德华仍然等在楼下,这个呆子。
    我视而不见,径自开门上楼。
    “映映,”他敏捷地跟着我挤进了大门,一直叫我名字:“给我一点时间,我们说说话。”
    我走进狭窄的旋梯。
    爱德华跟上来,我倏地回头,恶狠狠地咒骂他:“见鬼,我对你没兴趣,滚开!”
    我知道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看似亘古无澜的沉默安静之下,随时是会爆发的全线崩溃。
    也许是我的狰狞面容吓到了他,他退了一步。
    我一脚踹翻了堆在楼道上的一个垃圾箱,疾步跑上了楼梯。
    我冲进房间拖出床底的一个旅行袋开始收拾行装。
    身边带着的不过两三件衣物,和妈妈留给我的一本画册。
    我脱去身上的衣服准备换一件干净的内衣时,小绿进来:“映映,怎么了?”
    “我要走了。”我取出一件背心换上,将脏衣服塞进旅行包。
    “去哪里?”小绿问,有些关切。
    我们在一起住了超过半年,有时半夜喝醉彼此抱头痛哭,纵使是陌生人,也有了几分感情。
    我对她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小绿看到我脖子间露出的玉坠,赞了一声:“真漂亮。”
    我低下头看了一眼,扯下来漠然地道:“送给你。”
    小绿高兴地接过,又疑惑地问:“真的可以吗,不是传家宝之类的?”
    我冷淡答:“不是,街边买来随便戴的,你喜欢就留着吧。”
    小绿欢喜贴着我吻了一下,将玉佩挂到了脖子上:“谢谢你。”
    一会门外有敲门声,熟练地扣响了三下,小绿地去开门,我早早裹了被子睡觉。
    是在梦境中的时候,我闻到刺鼻的焦味。
    被呛得咳嗽着醒过来时,我看到窗外的浓烟滚滚。
    我跳了起来,披上衣服跑出门,对着隔壁紧闭的房门大声地喊:“小绿!”
    房内的一对裸身男女睡得毫无知觉,我知道他们有时会在□时吸食迷幻剂。
    我一脚踹醒小绿,返回屋内拿了一件浴巾泡湿,往楼下冲去。
    楼道里已经有明火烧了起来。
    这种老式结构的楼房,木质建筑材料和杂乱堆积的物什,火势蔓延得无法控制。
    下面的楼层乱成一片,人群盲目地慌乱奔走,有人□着身体,有人抱着家什,我亲眼看到烧得通红的门梁砸下来,将一个女人压得粉碎,惨烈的哀嚎声不断响起。
    我蹲下来沿着安全梯往下爬,地板是滚烫的,我甚至闻得到自己的皮肤烧焦发出的气味。
    我忍着钻心的刺痛,挣扎着爬到二楼的阳台,听到云梯外的消防员呼喊声时,我再也无力爬动,闭上眼晕了过去。
    我在救护车上醒来过来,然后被送到了医院。
    医院的急诊室已经被烧伤的病患挤满,还不断有车呼啸着不断送入伤员,很快走廊塞满了人,面目焦黑,痛苦呻吟,形状凄惨。
    我赤着脚走到卫生间冲冷水,看到手臂上整片皮肉已经烫成森森惨白,肿胀的双脚踩在地面上痛得浑身颤抖,我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回急诊室,等了半个小时,护士将我推上急救车,医生给我坐了处理。
    所幸有湿浴巾包裹着身体,我逃生中一直贴地匍匐前进,除了在爬行中□出来的手臂和双腿的局部烧伤比较严重,其他皮肤包括脸部都只是轻微烫伤,只是浓烟造成了吸入性呛伤,我感觉喉咙嘶哑,完全说不出话来。
    到了第二日有护士过来登记,大批的记者和涌入,我脸上被裹着严严实实的纱布只透出两只眼。
    “elly mores。”我嘶哑着嗓音随口报了一个名字。
    “需要我们联络你的家人吗?”
    我摇摇头。
    挂着点滴睡了两日后,第三日护士给我拆去了脸上的纱布,我只觉得躺在惨白的病房,周围的呻吟和抱怨声简直令我发疯,我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