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往常一样,熏香的炉火,楠木软绵坐榻,桌案上是细瓷茶碗,两三个瓷碟子里各自盛着的,是片片花糕和一些咸豆子。
正厅中放着一面硕大的屏风,其后是方形软榻,榻上摆着一小木桌,木桌的棋盘之上,是未分胜负的残局。
阿叶手执黑子,慢悠悠地将子放在棋局上,未抬头,只随口问道:“你是说,左惟跟我处死的那岳老板是亲戚?”
鹏儿嘴里嚼着咸豆子,含糊不清地应道:“嗯,岳老贼杀你父母,灭你府邸,你跟灵儿的仇是报了,可那左惟跟他亲戚一场,自然会在心里头记恨你……对你下手狠点也不足为奇。反正是受皇命之人,就是把你打死,人家还能捞个美名呢。”
阿叶淡淡一笑,语气中透出些许玩味,抬起头来朝鹏儿微微一笑:“许是我命不该绝吧。”
鹏儿看着他苍白而略显病态的脸,还有那熟悉的淡笑,忽觉得一阵恍惚。
一瞬间,他竟然想到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如果有一天,阿叶真的不在了,徒留他一人,他该怎么办?
他的心一颤,脑子突然一片空白。
鹏儿,阿叶。这两个名字,似乎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四岁的时候,小阿叶溜出府,遇到了满身乡野之气的鹏儿。
后来,两个小孩子凑在一起,鹏儿就常常拿着木棍子瞎比画,跟阿叶说自己是伸张正义的大侠。
哪怕后来叶府遭难,无论是乞讨、习武,还是进京,他们始终不曾分开。有阿叶的地方便有鹏儿,有鹏儿的地方便有阿叶。
或许,他与阿叶十多年的情谊,真的不是一句“兄弟”便能够撇清的。
“喂……”阿叶抬眼,目光依旧淡然而慵懒,微微启齿,不紧不慢地唤道,“该你落子了。”
这个腔调,他已不知不觉地听了近十五年,从来不会厌烦。
鹏儿释然一笑,低头望了望桌案上摆放的棋局,嘿嘿一笑,执起白子落于其上:“啊,好像你又要胜了呢。”
阿叶一手烤着炉火,一手捏着花糕,迟迟不落下最后一子,待了会儿,抬脸朝鹏儿淡淡一笑:“方才见你走神了,在想什么呢?”
鹏儿先是一怔,而后吃起了咸豆子,待口中的豆子咽下去,便憨憨一笑,毫不顾忌地应道:“我在想,这许多年,好像一直都很依赖阿叶呢……所以,还好那日你没去见阎王,若不然,你方才应了我的*女儿红就落空了。”
“哦……”阿叶微眯着眼睛,坏坏一笑,忽将手朝鹏儿摊开,“借我些银子。”
“干吗?”
“明儿个请你喝*女儿红啊。”
鹏儿瞪大眼睛,将口中的豆子咬得更脆了:“呸,用你自个儿的!”
“过些日子再还嘛。”阿叶脸上的笑意不退,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
雨打窗棂,熏香透过窗边的缝隙飘曳而去,雨巷之中都微微融着些许淡香气味。
院中,阵阵清灵的笑声袭入耳边。
阿叶与鹏儿的目光一并转向堂外,只见银白色的小伞下,两个娇小的人影渐行渐近,怀中小心地揣着些药包,脸上漾着丝丝浅笑。
乍望,仿若两朵雨中盛开的清莲。
“在院儿里隔着老远就听见鹏儿少爷的声儿了呢……”小奴将怀中的药包放下,轻轻一笑,“怎的了?”
灵儿听罢朝鹏儿撅撅嘴,狡黠地笑了笑,附在小奴耳边说:“瞧他这样儿,定是想喝酒了。”
鹏儿见这两丫头一唱一和的,不觉辩道:“你俩笑什么,懒鬼本说请我喝*女儿红的,哪知是要用我的银子……我觉着亏得慌嘛。”
小奴一听这心里便明白了,转眼看了看榻上安坐的阿叶,又向鹏儿回道:“叶主人的银子前些天儿都让小奴赠给京南巷子里的难民了,自己只留了少许治病的钱……”
“小奴。”阿叶忽然淡淡地唤了一声,“今日怎比以往话多了呢。”
小奴默默地低下头,不敢再言语了。
“好你个懒鬼,办案子得的那么多赏钱你全都给难民了?”鹏儿稍稍有些疑惑,“你办案的赏银足足上千两,莫不会如今分文不剩吧?”
“嗯,”阿叶把玩着棋子,歪头笑了笑,“还有的,这院儿里头上下几十口人,总要留些的。”
鹏儿未言他话,只回以憨厚的一笑:“罢了,这次的女儿红先欠着,待你办案子再收了赏银,记得请我喝*中的*。”
鹏儿这话一出,惹得灵儿和小奴都不禁笑了。
道别离·心惆怅 12
几层帘幕几层烟,几度冬雨几度寒。
隆冬之夜,冬雨哗然。
天色微亮,阿叶懒得起身,便倚在床榻上听着房外侍仆忙碌的声响。
虽说他不比鹏儿勤于练功,可他有深厚的功底,就算那夜左惟使得十成内力,他也不该伤到如此地步,算起来已近半月之久,日日服药,竟无任何好转,实为怪事。
他慢慢撑起身子,披着裘袄,习惯地斜靠在榻上,微微抬手,忽觉得手下没有一丝力气,他垂下眼……看着自己那双手,正轻轻地颤抖着。
他攥起拳头,却仍然柔软无力。
阿叶的眼神忽然黯淡下去,心被震碎一般惊颤着。
怎会这样?
不经意地歪头,瞥见了桌案盘中的花糕,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忙从小木屉中翻找出一根银针,迟疑了片刻,终于将其插在了花糕上。
他淡淡的眼光扫过,只见那根银针渐渐变得棕灰,直待最后成了黑色。
低下头来,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微微颤抖的手掌,自嘲地笑了。
辰时初始,听得房外传来轻巧的叩门声。阿叶每每听到这咚咚咚的三声,便知是小奴来伺候洗漱了,因为她叩门之声很轻,起初是怕吵了阿叶,而今……已成习惯。
小奴推门进房的一瞬,阿叶竟有些轻微的愣神——那淡青色的衣袄,仿若钟离一般,让他恍惚。
小奴一声不响地伺候阿叶洗漱,为他收拾着睡房,阿叶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中忽而扯起无端的酸涩,犹豫了会儿,终于淡淡地道出一句:“小奴丫头,想过……要嫁人吗?”
她叠着被子的双手僵了一僵,愣了半晌方才转过身子,脸上带着一抹柔和的浅笑:“叶主人莫不是嫌弃小奴伺候得不好?”
阿叶摇摇头,微微蹙眉,抬手轻轻捂着胸口,而后又很快放下了,勉强装作无事般坐于摇椅上:“你年岁到了。”
小奴忽然扑通一声跪倒于地,深深地低着头,从容道:“小奴愿意一辈子待在卿叶院,一辈子陪在叶主人身边。”
阿叶靠在摇椅上,刻意别过头去不看地面跪着的小奴,懒懒地闭上眼睛。
两个倔犟的人便如此相对,小奴不起身,等着阿叶收回方才所言;阿叶亦不言语,只等着小奴答应自己。
整个房中一片静默,暖炉中发出噼啪的轻微声响。
如此待了许久,强忍着不适的阿叶终于抵不住,颤动的双手紧紧揉按着作痛的胸口。小奴一惊,赶忙起身将阿叶扶稳,急急地念叨着:“已经吃了‘茗露’,怎还不见好呢……”
阿叶心中充斥着阵阵暖意,待了一阵觉着好些了,淡淡地叹道:“罢了,你既不愿嫁,我又何必逼迫呢,待你有中意的人了,再去对灵儿说吧……你怎就这么傻呢?”
“就傻!”小奴心里高兴了,禁不住回了句嘴,后见阿叶的嘴唇似是干得厉害,便紧步走到桌边倒茶,又忙着递到阿叶身前,“您先喝些水,等一会儿我去跟灵儿小姐问问,怎用她求回来的‘茗露’熬药都不顶用呢?”
阿叶将茶饮尽,懒懒地撑起身子,眼光淡淡地扫了一眼桌案上放着的花糕,笑道:“病不在内伤,用‘茗露’自然无用。”
小奴将茶碗放回桌案,不解地问道:“不在内伤?”
“嗯。”阿叶点点头,抬手一指,小奴顺着他的指向看去,见那盘中的花糕上直直地插着一根细小的银针,而那针色已然泛黑。
“这——有毒!”小奴捏起那枚银针,惊叫道,“有人要害……”
阿叶赶紧出手扯过小奴,小奴脚下一个不稳便直直地趴倒在阿叶的身上,阿叶蹙眉望了望窗外,而后用另一手抵住她的唇角,压低声音道:“嘘,小心隔墙有耳。”
小奴微微抬头,如泉水般柔和的双目定定地望着阿叶。
阿叶回望着这双似曾相识的澄澈眸子,一向淡定的他竟觉出自己的心跳乱了几分。
恰在此时,房门吱的一声,被人推开了:“懒鬼,你看……”鹏儿话说到一半便硬生生地止住了,双眼瞪得溜圆,脸上的笑容亦僵住了,怔怔地望着摇椅上那姿势暧昧的两人。
鹏儿转过脸,神色复杂地望着一旁的燕子,继而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嗯哼!”
鹏儿这一声使得小奴立马回过神来,将手自阿叶的手中抽回,赶紧起了身,面容尴尬地站在一旁,低声唤道:“鹏儿少爷。”
阿叶抬眼瞥见门外站着的燕子,先是一怔,而后便随意一笑,问道:“燕子不是随在离妃娘娘左右吗,怎出宫了?”
燕子因见着了方才的一幕,心中正不解着,也不理会阿叶的话,语气中杂着微微的不满,反问道:“叶公子跟小奴姑娘刚才在做什么呢?”
小奴一听这话,忙走上前解释道:“小奴刚才是不小心滑倒,燕子姑娘切莫误会。”
燕子本就无复杂的心思,一听这话便也就释然了,脸上显出几分歉疚的微笑,转目望着阿叶道:“钟老爷受了风寒,皇上不许小姐出宫探望,小姐便帮我跟皇上求了特许,准我出宫十日,代小姐看望老爷,我打昨儿个就回来了呢。”
阿叶微微握紧了手指,待了半晌,终于淡淡地笑着应道:“你还叫她小姐。”
燕子低下头:“在宫里无外人之时,我还是称她小姐的,总觉这样叫着,心里儿舒服些。”微顿了片刻,她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匝红线:“给。”
阿叶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失神。当初在京西湖畔,他曾亲手用这红线为她缠绕,而今,物是人非,红线竟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他尽量不让自己的手颤抖,缓缓将其接过,朝燕子懒散地一笑,淡淡应道:“我懂了。”而后,他将它随手放在桌案上,仿若丢弃无用之物一般,没有丝毫的不舍和犹豫。
什么红线缠指,偕老白头。
终究还是换得曲终人散。
燕子看着阿叶,他仍然会对人温和地笑,仍然喜欢赖在摇椅上,仍然……那么消瘦。
“燕子已将小姐的东西送到,先回布坊了,听说叶公子最近身体有恙,切记万事小心,这不仅是我所想,也是小姐盼望的。”
阿叶淡淡一笑,只随口道:“谢关心。”
燕子微笑着点点头,抚了抚自己的衣衫,转身朝着房外走去。
院中轻烟薄雾,渐渐隐去了她的身影。
待燕子走后,始终未发话的鹏儿忽然朝阿叶紧走两步,面容比起以往来显出些许严肃,他看着阿叶微微苍白的脸色,道:“给我看看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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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别离·心惆怅 13
瞬而,房中静得只能听见阿叶微微的喘息声。这声音很轻很轻,对鹏儿而言,却足以听出其中暗含的血气翻涌。
阿叶的双手仍旧被长长的袄袖掩盖着,他抬眼望着鹏儿,两人对视了许久,阿叶终于恢复了以往的淡笑:“手有何好看的。”
鹏儿不做声,却忽地扯开阿叶的衣袖,一把将他掩在其下的手腕攥住。
阿叶已无丝毫反抗之力,只得被鹏儿紧紧地抓着,看着自己的手在鹏儿惊诧的目光下,不受控制,微微地颤抖。
鹏儿紧皱着眉头,慌张地问道:“懒鬼,你……怎会这样?”
阿叶朝小奴使使眼色,小奴立马会意,将头探出门望了望,确无闲人,便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掩死,回到阿叶身边:“这可怎的是好,有人暗中谋害叶主人呢!”
鹏儿下意识地攥紧拳头,闷吼道:“谁?”
小奴见阿叶仍旧不言语,便将鹏儿拉到桌案前,指着花糕上泛黑的银针:“您瞧,这糕子里掺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