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四是花神娘娘的诞辰,这一日满城的百姓都聚到大街上欢呼雀跃,手执鲜花,发簪娇 蕊,庆贺花神降临月琅;白凤起夫妇忙着从花圃往城中送花,一早就驾车去了城郊,白越桓与小侄女玩你追我赶的把戏玩到正午时,匆匆扒了几口饭便出了门,打算到街上热闹热闹,散散心;不走几步,他便被沿街缓缓驶过的一辆花车勾住了目光。
    那花车上万紫千红妆扮得花团锦簇,当中立着一位雪白衣衫飘然如凌波仙子的女子,她在乌黑的发髻间别了一枝火红的芍药,正垂眼望着怀中的小娃娃温柔地笑。
    花红似火,眼波如水,在姹紫嫣红中更是显得娇妍清丽。
    白越桓心头咚一声沉到底,却听得身后有人笑道:“今年城南丁家也舍得花钱做了花车来替花神娘娘庆生,还特地让自家二小姐与小外孙女一道扮作花神娘娘……”
    他怔怔地听着,不知不觉垂眼苦笑了几声。
    心头那股不知名的怅然越发的噬骨。
    番外之越桓小香篇(下)
    烈酒不销愁,最是满腹抑郁无处投。
    白越桓许久没有今日这般消沉,心中隐隐约约知道这愁、这抑郁自何处来,可就偏偏不愿去想起,只将憋在心头的苦闷化在浓郁酒香中,沉醉了,也越发的清醒了。
    廊中无人,独有夜色相伴,府中下人生怕他喝了酒又大发狂性,早就躲得远远的,这园中便越发显得寂静凄凉。
    一壶酒,一对白玉酒盅,悄悄地隐在夜色中。
    不知过了多久,长廊一头响起脚步声,白凤起一手抱了熟睡的祥兰儿,一手提了灯笼缓缓往这边行来,白越桓红着眼抬头一望,慌忙自廊间石凳上立起身来。
    白凤起朝他笑了笑,将灯笼悬到石柱上挂着,小心翼翼地抱着祥兰儿坐下来。
    昏黄的灯火照亮了石桌上的酒壶与白玉酒盅。
    白越桓忐忑地坐下了,还未张口辩解,白凤起淡淡看他一眼轻声笑道:“你大嫂先睡了,我抱着祥兰儿四处走走,见园子里漆黑一片,还以为你没回来。”
    微弱的光从石柱上洒下,落到祥兰儿安稳沉睡的小脸上,她忽地梦呓一般哼哼了一声,小手揪紧白凤起的衣襟,将脸越发地往他怀中钻去。
    白越桓不由得笑了:“祥兰儿睡得真沉。”
    灯火照着,两人说着话,夏虫唧唧,都吵不醒,当真是睡得沉了。
    兄弟二人低声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白凤起腾出一只手来倒了一满杯的烈酒,也不多喝,只递到唇边轻啜了一口,似笑非笑道:“爹娘说午后你出府去看了花会?”
    白越桓扭头看着沉沉夜色,许久才点了点头。
    酒香浓烈,在这夜里像是要将周遭的一切都迷醉了一般,他蓦地心头起了烦躁之意,转身捉起酒壶就着壶嘴便仰头狂饮。
    白凤起也不拦他,等他将一壶酒喝得一滴不剩,大口喘着气去擦拭唇角的残酒时,才淡淡笑道:“借酒消愁,最是愚笨。”
    白越桓不吭声,目光遥遥地落到不远处的几株玉兰树间,夏夜的玉兰花都开了,满树的凝白如雪,芳香满园,那是丁挽香最爱的花。
    他时常见她在傍晚时分在树下散步,温婉清秀的面容上带着些他看不透的笑意,那时,林轻容还不曾远嫁山城,他还不曾流连醉卧青楼妓馆,一切的往昔如同明月,皎洁美好。
    睹物思人。
    白越桓蓦地想起这句话,心头一惊,万般慌乱。
    “有空就多去城南走走罢,丁家虽是小门小户,却有个糕点坊名噪全城,我们白家的糕点师傅们多少该学一学,你说呢?”白凤起不动声色地笑道。
    白越桓面皮微微一红,含糊地点了点头,胡乱应了几句避开他雪亮的眸子。
    两人又随意聊了片刻,祥兰儿不知何时醒了,怔怔盯着两人看了看,大约是被漆黑的夜色吓到了,蓦地便哇一声大哭起来。
    白凤起只得抱着她起身往回走,走了几步,犹豫一下,终究还是回头朝白越桓笑道:“有些误会总还是要去解开,不然纠缠一生,也不得好过。”
    白越桓讶然,张了张口要问,那挺拔身影却慢慢地走远了。
    .
    再见到丁挽香,却是在丁家的糕点坊内,掌柜伙计认得他是一封休书休离自家小姐的白家浪荡二少爷,自然是没有好脸色给他,磨磨蹭蹭许久也不愿将糕点卖给他。
    恰好丁挽香自堂后走出,也没注意到柜台前的人是他,依旧从容地笑着走来:“丁伯,多给切一片杏仁糕来,小琅儿吃的上瘾了,不给便咿咿呀呀地叫唤。”
    掌柜的顿时换了一副笑脸,自柜台后取出一个白瓷碟子来递过去,笑道:“早就给琅儿小小姐备好了。”
    丁挽香接过了要走,余光一瞥,这才看到他,略略惊讶了一下,淡淡地朝他点了点头算作招呼,端着那碟杏仁糕便往后堂走。
    白越桓如同被人打了一闷棍,心中想着要追上前去说声抱歉,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步也迈不开,掌柜的寒着脸直勾勾瞪着他片刻,咳了几声有意大声对一旁的伙计道:“这年头可没有后悔药卖,哼!”
    那伙计也跟着冷笑一声,两人索性转过脸去不再理会他了。
    白越桓心中涩然,百般滋味在心头翻滚着,末了只得垂头叹气一声,大步出了丁家糕点坊去。
    回了白家大宅,少不得又被大嫂打趣一阵,笑话他道:“白越桓,有人欠你百两黄金不还么,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哪家姑娘肯嫁你?”
    他正试着从祥兰儿口中抢过自己的玉佩,听得这话,蓦地便怔住了。
    白凤起连忙朝妻子使了个眼色,林微容也觉口误说错了话,掩了口不作声了。
    一直到晚上用饭时,白越桓都有些沉默,白家二老互相使着眼色催对方开口问,却是谁也不大敢开口,还是在一旁喂祥兰儿吃鱼肉的白凤起先出声了:“你这几日若是没心思打理酒楼饭庄,就去茶肆坐坐罢,前几日新进了些好茶,赵掌柜知道你喜欢喝茶,专留了些等你去喝。”
    林微容微讶,朝白凤起看了一眼,见他神色笃定、成竹在胸,也便点了点头附和道:“小叔这几日瞧起来面色不大好,歇一歇罢。”
    听得素来争锋相对的大嫂难得唤自己一声小叔,白越桓勉强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第二日一早他当真去了茶肆,却没见着掌柜的老赵,伙计颇有些畏惧地走过来战战兢兢道:“前日丁姑娘来店中交还洗净的衣物,说是今天去赵掌柜家探望二老,因此……”
    白越桓默然半晌,眉宇一点点舒展开,也不知心中哪一处蹿起了雀跃,竟有些期待地急急问道:“赵掌柜家在何处?”
    小伙计微讶道:“城南青瓦巷中,三级石阶两扇清漆小门的就是了。”
    白越桓谢过了匆匆出门去,那伙计还怔怔地呆立在门前喃喃道:“谁说二少爷凶狠不近人情,这不还同我说多谢……”
    .
    城南所居多是穷苦百姓,那青瓦巷该算是这一片最好的地方,房屋虽不是簇新高耸,与道旁的几间破旧矮屋一比,天上地下;白越桓问了路摸进青瓦巷去,一路沿着深长小巷往里走,不多时便见到了那三级石阶两扇清漆小门的大院子跟前。
    院门虚掩着,他轻叩几声无人应答,便伸手推了门进去。
    入眼便是一片葱翠:院中搭了棚架,爬满葡萄藤,间或挂下几串饱满发紫的葡萄,倒将大半个庭院都罩在了绿荫下。
    小院打扫得极干净,没被葡萄藤遮住的地方晒了七八个竹匾,匾中铺平了在艳阳下晒着的是颗颗滚圆的豌豆,再远一些的地方,是一大丛一大丛的紫茉莉,高高低低露出紧闭的花苞来;也有重瓣的凤仙花在一旁开了,红似火,白胜雪,遥遥望去,不比牡丹芍药逊色。
    花丛后有人声,隐隐约约还能听得欢快的笑声,白越桓心下狐疑,悄悄走近些,隐在葡萄架边缘的两株玉兰树后一看,不由得微喜。
    那花丛后也有几株樟树,茂盛的枝叶舒张开来,挡住大片日光,便在那树荫下,赵掌柜老两口围着一张矮桌冲着丁挽香慈祥地笑着,将一大瓦罐的红枣莲子汤推到她跟前抿嘴笑道:“香小姐喜欢就多喝些,喝完了锅里还有,带着回去。”
    丁挽香含笑接过了,又到了一碗慢慢喝着,赞道:“赵婶婶的手艺比我家厨娘好许多呢,现在小琅儿都不愿喝厨娘煮的红枣汤了。”
    赵婶子自然是高兴的,眉开眼笑道:“香小姐的姐姐可是也在娘家?那正好,母女俩都在,就多带些回去。”
    白越桓在树后听着,忍不住走出来惊道:“小香你这四年一直不曾……”
    丁挽香蓦地回头,原先笑得从容的眼眸淡了下去,立起身来不作声了。
    赵掌柜与赵婶子对望一眼,忙道:“二少爷来了,先坐,先坐。”说着两位老人竟打着哈哈先走了,留了两人尴尬地面对立着。
    白越桓忽地心头明澈,苦笑一声暗道:“大哥啊大哥,你是早知道这事了么?”
    懊恼虽懊恼,既是见了面,自然是不得再避开。
    他怔了怔,又问:“小香……”
    “你还记得白家大宅的那几株玉兰花么?”丁挽香忽的打断他,抬起头来直勾勾地望住了他。
    白越桓一怔:“自然记得,现在那几株玉兰正开得盛,我记得从前你是最喜欢的。”
    “是啊,我是喜欢玉兰花的。”丁挽香淡淡地笑了笑,迟疑片刻,又偏首问他,“那你可还记得当年曾经落水的事?”
    白越桓笑了:“那次落水么?记得,还是轻容喊人来救了我,我至今还记得她拿玉兰花瓣丢了我一身,哭着让我不要死。”
    丁挽香眼眸黯了黯,淡然笑道:“你果然还记得。”
    这一句说得极勉强,白越桓再粗的心也察觉了不对,不由得心中一紧,慌忙道:“小香,你听我说,我从前是不该喝酒,不该彻夜不归,更不该回了家就打骂你出气……”
    他越慌张,眉宇间越是阴郁,丁挽香从容地看着他,截口叹道:“越桓,你从未打过我。那都是我编造出来的。”
    白越桓脑中嗡地一声,便听得她淡淡笑道:“那些手臂上的淤青,都是我扶醉醺醺的你上床时不小心在床角磕碰出来的,二老一看便以为我说的都是实话,也就都信了是你酒后误伤了我。”
    “小香你……”白越桓一时僵住,他没有忘记,丁挽香肌肤娇嫩,新婚后几日他略略粗暴些,她的腕间膝头隔日便有淡淡一圈淤青。
    “一整年,我以为我能挽回你,可惜,你的心终究不在我这里。”她垂睫微微一笑,“那我又何必将自己锁在你身边?”
    白越桓大骇,心慢慢地沉下去,涩然笑道:“你说得对,我本不该日日醉生梦死,不该夜夜不归,不该将你一个人丢在家中……”
    成亲一整年,他在家中的日子加起来不到两个月,他竟从不知道奉父母之命娶回家中的娇妻这般的倔强。
    终究还是错开了。
    即便是他从未在醉生梦死间碰过花街柳巷的烟花女子,他已失去了挽回的资格。
    丁挽香摇了摇头:“越桓,你还是没有懂。”
    “我多愿意我与你就停留在少年时候,你不是现在的你,我也不是现在我。”她顿了顿,慢慢抬起头来,秋水明眸温柔地望住白越桓微红的双眼,淡淡一笑道:“算了,都过去了,三四年了,都放了罢。”
    那一声叹息,轻如烟,袅袅地化在了风里。
    白越桓忘了是怎么一步步回了白家大宅,失魂落魄地玉兰树下静坐了良久,慢慢回想起年少时的旧事。
    十二三岁的年纪最是气盛,领了一群孩童玩耍,却终究还是与众人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打一架闹得僵了,各自散去,独独只有城南丁家的二姑娘丁挽香从不与他吵架,每每跟着满面戾气的他回了府中,总是很乖巧地帮他掩饰,对白家二老说他不曾在外闹事。伶俐俊俏的小丫头自然是得了白家二老的欢喜,日日邀来府中作客,只有他视作不见,偶尔记起了,略略有些感谢这黄毛丫头的援手;直到有一日发现丁挽香多日不在府内出现,随口问了一句,白夫人笑着叹气道:“小香也不小了,大姑娘不得四处乱跑,会被人笑话。”那时他只是嗤地一声笑,从未放进心中,直到过了几年,忽地听得说林家二姑娘与山城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