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不然怎会有那三字?”
林微容暗暗在笑,只是装作没听见,他便也就没再问。
第二日午后,白家西跨院的书房内好一阵动静,前来取新到春宫图版印的版印商人老钟在门外等了许久,自家大老板才开了门来尴尬又歉然地笑着对他道:“钟叔,那画册不知被谁偷去了,等探花郎下一本册子罢。”
老钟愕然半晌,只得点点头,退下了。
此事,又是一桩悬案。
多年后,白祥兰在书房一角的书架最底层摸得一本褪了色彩又被蠹虫啃得到处是洞的春宫图,随手一翻,叹了声气摇头道:“真是无趣,爹娘既是看了,又何必偷偷藏起来?”
正要顺手再塞回去,某一页上数行小字勾住了她的眸子。
半炷香后,书房内一声狂笑,自此,白祥兰将性子奇倔的娘亲奉为神人,问之,则大呼:“能将爹爹挽救于绮色香艳的水火之中,娘亲实在是值得敬佩!”
众人纷纷点头,叹道:“你爹当年也曾是城中最为倜傥洒脱的男子啊!”
于是,这一段谬误越发的根深蒂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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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一篇:
天气晴好,落了雪的梅林中墨梅开得盛了,馨香扑鼻。
今天来赏梅的一对夫妇不像是月琅人,带了些奇异的口音,林微容稍作打量,蓦地眼前一亮。
那男人生得俊美高大,又有一股掩不住的贵气,他身旁的娇小女人虽不是倾国倾城之貌,也是俏丽动人,尤其是她一张口,更是妙语如珠,逗得园中几个领路伺候的小丫头格格直笑。
林微容在一旁瞧着,暗暗称奇,分明这男子眼中隐隐有些戾气,却在娇妻巧笑倩兮时不由自主地也微微弯了眼角笑了。她听见那男人轻声唤道:“春儿,可要吃些东西?”
那名唤春儿的娇俏女人惶恐地摇头道:“我不要吃,早上刚将稀粥小菜都吐了……”
她脸上微微地有些红晕,林微容有趣地看着,低声问道:“可是有了身孕?”
夫妇两人都是有些赧然,林微容朝他们眨了眨眼,笑道:“多吃些腌梅子就不觉得难受了。”
说着,吩咐铮儿去取腌好的青梅来给她。
不久,铮儿提了一小瓮梅子来,身后跟了抱着祥兰儿的江婶,江婶将祥兰儿小心翼翼地给她抱了,笑呵呵道:“兰小姐在家闹着呢,姑爷出门了,三位老爷没法子,只能送来园子里了。”
林微容笑道:“这小丫头就是调皮,非要闹得全家人仰马翻才好。”
那名唤春儿的娇俏小女人含着梅子凑过来伸手摸了摸祥兰儿的粉嫩小手,哗地笑起来:“这小妞生得真俊俏!”
林微容笑着谢过了,朝她眨眨眼:“春儿姑娘的孩子也会极俊俏的。”
蓦地一阵风吹过,拂落枝头的花瓣,墨色、雪白,落了树下众人满头满肩。
多年后林微容再想起此事,还会捂着嘴直笑。
呵,这娇俏女子竟是探花郎呢。
番外之越桓小香篇(上)
六月的天气最是善变,先前还是日光灼热,不知哪里飘来一大片乌云,沉沉地遮去艳阳,不消片刻便哗啦啦下起了大雨。
这雨来得突然,豆大的雨点噼啪坠落街头,慌得小贩们手忙脚乱一阵,收了摊子急急寻地方避雨。
白家茶肆门前人影一闪,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匆匆跨进门来,掌柜的慌忙迎上来,递过干净帕子恭敬道:“二少爷先擦擦头脸,我这就去让小苏给找件干净衣裳给二少爷替换。”
这人正是白越桓,他出外有事,难得没带府中小厮,又没带油纸伞,归途中忽然下起大雨,只得就近奔来茶肆避雨。
他倒也没淋多少雨,只将头脸沾湿了些,一身黑衣也只肩背与袍角有浅浅几片水渍,因此也就随意擦了擦脸挥手道:“不妨事,一会也就干了。”
那掌柜怔了怔,也不多说,吩咐丫鬟小苏泡壶好茶来给白越桓。
此时堂中坐了数十位茶客,大多也都认得白家两位兄弟,白凤起成亲一年,便将白家大半产业交到白越桓手中,这在城中早已传开,全城百姓一面夸赞白凤起仁德宽厚,一面又都竖起耳擦亮眼等着看白越桓这个昔日的浪荡子如何担起重担。
白越桓眯眼往大堂内淡淡地扫了几眼,嗤地一声冷笑,慢慢踱到窗下坐了,自斟自饮,毫不理会他人好奇又探询的目光。众人也觉没趣,重又各自对饮,小声笑谈起来。
蓦地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雨势越发的急,屋外的天色沉沉压下,倒像是到了夜里;茶肆门前陆陆续续有人奔来避雨,七八个人挤在凉棚下,大声笑骂着这鬼天气,忽然之间就热闹起来。
掌柜的心地好,忙吩咐伙计取了干净帕子也给外头避雨的人擦擦头脸,过路的人连声道谢,其中有个温婉悦耳的嗓音混在其中,柔声道:“谢过小哥。”
柜台后拨着算盘的掌柜的一愣,悄悄抬头看了看门外的凉棚下,果真瞧见了个熟悉的窈窕身影。
临窗坐着的白越桓也是一怔,下意识抬头往窗外一看,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凉棚下稀稀疏疏立了八九人,青灰混做一堆的人影中隐隐露出一角雪白的裙裾,溅了点点污泥在半湿的绸子上,分外狼狈。
那女子颊边有一绺青丝被雨打湿了,紧紧贴住芙面,虽是鬓发微乱,她却是神情从容,甚至还能偏首望着凉棚外的瓢泼雨幕微微地笑起来。
她的相貌生得不算得国色天姿,只能称得上清丽温婉,一张芙蓉花似的面容上眉眼沉静,一双乌黑的眸子被那雪白的肤色衬得越发的明亮。
白越桓认得她,因为她就是那哭喊着求着白家二老逼他写下休书休掉的妻子,丁挽香。
屋外的雨势一刻不见小下,反倒越来越大,陆陆续续又有几人骂骂咧咧奔进凉棚下避雨,那凉棚本来也遮不住多大地方,几个彪形大汉往棚下一挤,门前便再无立足之地。
粗汉子几人骂完老天爷,哈哈笑着甩着满头雨水,又捉起衣袖来拧干水,另外几个避雨的躲闪不及,大多被飞溅的水溅到了身上,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往后挪一挪避开那几人。
丁挽香也是悄悄往棚子边上挪了挪,距那凉棚边沿仅有寸余,直直坠下的大雨落到棚顶,溅起一溜水花,堪堪擦过她单薄的双肩。
白越桓越发地皱起眉头,砰地一声将茶碗放回桌面上,起身便走到门外,大力推开挤在一处的人群,一把捉住丁挽香纤细的手腕便粗鲁地拉着她往茶肆中走,她只是稍稍挣扎了一下,便又如从前一般温顺地由着他牵着走了。
掌柜的在柜台后悄悄抬眼来眯眼笑了笑,被他瞪了一眼,连忙又低下头去。
他带着丁挽香一路上了楼,随意推开一间空着的雅间,吩咐廊内守着的丫鬟找一身干净衣裳给她换,丫鬟机灵地应一声匆匆去寻了一套湖水色夏衫来给她换了,这才领着她到隔间去坐。
白越桓正皱了眉头在书案后坐着出神,这书案桌椅是平日里白凤起惯常用的,高高地堆了一摞的账簿书册,他眯着眼望着手边的笔架砚台,怔了片刻,丁挽香怯怯地唤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他的前妻,仍旧是从前的模样,怯生生地道了谢,就仿佛先前那一刻他见到的从容淡然的丁挽香是他凭空想出来的一般。
“不必客气,你若是没有急事,就到楼下堂中坐着,雨停了再走。”白越桓淡淡看她一眼,起身向门旁走去,也不多看她一眼,越过她便往楼下走。
丁挽香抱起换下的衣裳跟着下了楼,却也没照他的话说在堂中坐着,仍旧是往门前一立,也不顾旁人如何打量议论,低着头望着棚外地上的水洼出神。
好容易熬得云散雨停,众人一哄而散,白越桓搁了茶碗要走,一眼瞧见那湖水色身影在柜台前伫立着,轻声同掌柜的说些什么,说罢,掌柜的含笑点了点头,她便转身走了。
白越桓微微眯起眼,踱到柜台旁一问,掌柜的笑道:“丁姑娘让我转告二少爷,说借她的衣裳她近日内会洗净晾干送回来。”
“送不送无所谓,大哥给大嫂裁的衣衫多得是。”白越桓哼了一声,又问道,“她还说什么?”
这一句问得正中掌柜的下怀,他咳一声低声道:“丁姑娘说,她还记得我家老婆子熬的红枣莲子汤的味道,改天空了,就去我家瞧瞧我那老婆子。”
白越桓嗤地一声冷笑:“铜鸾城丁家虽然算不得什么有名的大户,却连个熬红枣莲子汤的人都没有么?还是她改嫁了个穷人……”
话未说完,他自己便不往下说了,只觉心头莫名烦躁,挥了挥手也出了茶肆去。
一连数日,白越桓都有些心神不宁,甚至抱着小侄女祥兰儿逗着逗着,就走了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刚长了牙的小丫头一看小叔叔不同她玩耍,嗷地一声叫唤,扑过去便狠狠地咬他下巴,小娃娃没轻没重的,咬得狠了,白越桓才惊醒过来,忙不迭地抱住凶狠小丫头,连哄带骗地才让她松了口。
白家老夫人见他抱着祥兰儿直笑,一时口快叹气道:“若是你不逼得挽香哭着要走,也有这么大的娃娃了。”
说罢,白老夫人顿时闭口不言,生怕又要惹恼了白越桓,他却没吭声,怔怔地盯着欢快地啃咬他拇指的祥兰儿许久,眸光逐渐沉了下去。
这一夜梦魇重重,一忽儿是锣鼓喧天,他骑了高头大马去城南丁家迎娶丁挽香,铺天盖地的大红色,喜气洋洋,一忽儿是洞房夜,他紧紧拥着怀中羞怯娇柔的新嫁娘,轻声笑着;蓦地一道闪电起,已不算得新房的卧房内,丁挽香瑟缩在墙根下,撕心裂肺地哭喊道:“求求你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小香!小香!
白越桓倏地醒来,大口喘着气,皱紧了眉头盯着那黑沉沉的帐顶苦笑,他都记得,一刻也没忘记,成亲三月余,林轻容远嫁山城,他胸中苦闷,日夜在酒肆豪饮,偶尔被酒肉朋友拖去花街柳巷盘桓,日夜不归,难得能跌跌撞撞走回来,又是抱着酒坛子喝得酩酊大醉,醉以解千愁;过了大半年,丁挽香哭着对白家二老说他酒后时常打骂她,她忍无可忍,向他讨一纸休书离开了白家。
此后,他失了管束,越发的浪荡,直闹得全城尽知他白越桓沉迷酒色,逼走了娇妻,气坏了爹娘。
直至白凤起出外游历归来,好一番声色俱厉的训斥,才强将他拉回。
只不过,那些丢弃的岁月也已永远地过去了,再无法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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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几日,白越桓与邻城富商谈一笔买卖,那人极豪爽,在宴席上连番给他敬酒,他正好胸中莫名苦闷,也就连喝了十数杯;结果客人没醉,他倒是喝得酩酊大醉,被小厮光光儿扶着回了白家大宅。
正巧是夜里,便没惊动白家二老,白凤起夫妇二人将他扶到房中,吩咐小厮丫鬟们给他沐浴更衣,连夜煮了醒酒汤给他灌下,呕去大半痰盂的秽物,这才沉沉睡去了。
到了第二日日上三竿时,白越桓猛地一睁眼,满屋灼眼光亮,白凤起与林微容两人坐在窗前悠然喝茶,笑着打趣他:“哟,海壮士醒了?”
白越桓微赧,已隐约记起昨夜曾挥着臂膀大呼“我有海量,千杯不醉,我乃壮士,万斤可擎”,想来已被大哥大嫂听去了。
他想装作不知道,可惜窗前两人笑得促狭,分明就是今日闲来无事于是前来探望二弟顺道瞧热闹的神情,他想躲都躲不了。
白越桓不大敢得罪白凤起,只好冷冷看了大嫂林微容一眼,颇不自在地问:“我……昨夜喝醉了可有出手打人?”
夫妻二人对望一眼,都摇了摇头,白凤起温和笑道:“你怎会醉酒动手打人?我从无此印象。”
白越桓一怔:“大哥你数年不在家,因此……”
“我回了月琅后一年内你更比如今浪荡无稽,却也从不知道你醉酒后会对人动手,小厮们没提起过,丫鬟们也不曾说过。”白凤起沉吟半晌,又道,“因此回城后听得爹娘逼你写休书的缘由,我也惊讶了好一阵。”
白越桓面色沉了沉,不作声了。
林微容连忙朝白凤起使了个眼色,夫妇二人起身告辞,留他一人在房内静思。
打这日起,白越桓像是变了个人,将周身的戾气尽数收起了,再不随意对着下人大吼大叫,也不整日里僵着一副冰冷面皮了,阖府上下既高兴又担心,越发地小心伺候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