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开身子,套上袍服,愤然而去。
虽然已是三月初春的天气,我却觉得那周遭的空气冰冷地直入骨髓深处。
我拥紧了那层层衾被,依然不能化解那种透心的凉意,我不自觉地簌簌发颤,彻夜不能入眠!
二十八
翌日,黎明时分,便听见从外城明德楼的方向传来阵阵号角之声,礼炮直鸣了下,声声响彻云霄,我知道是赵光义的大军开拔了。
赵光义走了……
虽然前程依旧一片茫然,但想到能有数月不会见到他,我的心头还是不觉有点宽适。
我着人将奶娘接来近身伺候,这些个下人一个个只道赵光义对我宠幸有嘉,哪敢说个不字?
和奶娘见了面,难免又是一阵伤感,好半天才相互劝慰开。
自从奶娘来到身边,或是有个知心之人在侧,忧愁苦闷、思国怀乡之时有人可以开解;亦或是饮食起居奶娘皆是悉心料理;再或是因赵光义的北去,心怀得以暂开。
我的身子到是有了些起色,调养了半月,已可在奶娘还有晓云的扶持下,在园内走走,散散心怀了。
但有一件事情却如喉中之鲠,心中之刺一般,夜夜使我不得入眠。
奶娘见我总是在榻间辗转反侧,便反复追问,我却不能作答。
我又怎么能将父皇在这宋庭之间不堪的遭遇告诉奶娘?
这成了我心中对谁都不能言语的锥心痛楚,我只能将它藏在心地深处……
深些……
再深些……
转眼已是三月暮了,四下一片春浓之色,满蹊千朵万朵压满枝条,引得无数彩蝶在丛中翩跹而舞。
流经苑内的一径清溪,亦与浅草一般颜色,满目深绿间隐约泛着蓝芒。
正道是:杏花初落疏疏雨,杨柳轻摇淡淡风。
我来了些兴致,嘱咐奶娘在廊外的吴王靠上设下锦褥软靠,便在那里闲坐。
一阵轻暖的春风抚过,带着春日里特有的青草香气,那清远的味道直沁入人心脾。
不远处的一片紫竹林被风吹得“西哗”而响,隐隐竟有一抹乐音流过。
人说天籁之音非人力所能描摹,今日之际,我到是不由感叹,上天的鬼斧之力,造化之功。
心念微转,便让晓云取来了我的瑶琴,和着这无边春景,缓缓弹奏。
乐声悠悠,神思茫茫。
曲转下阕,忽地有一吹奏竹笛的声音远远响起,竟与我的琴音丝丝入扣,合榫合缝,丝毫不差!
心头有点诧异,忽地又起了一丝好胜之心,我骤然将曲调由商转宫,继而又拉高了八度,原本婉转低沉的柔靡琴音乍然惊显金石之声。
原想那竹笛之音必然要哑了,却不曾想那声音一阵徘徊之后,扶摇直上,虽则清远却和我的琴韵声声相伴,步步相随,半分不落于后。
难得遇一行家,心中泛起淡淡相惜之情,不再使坏刁难,缓缓将一曲《子夜歌》奏来,那竹笛的音韵便也低远相和,亦步亦趋地紧紧相随。
一曲终了,琴声最后一声清音如袅袅炊烟,欲断还萦氤氲不绝。
竹笛之声,却如同天际离舟,渐行渐远终不可觉。
搁下瑶琴,我却乍然惊觉了!
那音韵、那曲风,不正是他吗?
竹林微响,一个欣长人影从林间小径逶迤而来,那一身褚色纹绣蟒袍、那分外熟悉的身形轮廓,果然便是赵德昭!
二十九
我惊诧之下,整衣站起身来。
但伤后身子贫弱,眼前一眩,直向前扑跌而去。
他手快,一把将我揽住。
我阖眸半晌,才觉好些。
启了眸,却惊觉自己正伏在他那坚实如铁的胸膛之上。
心间一阵慌乱,连忙挣开。
他望着我,目中满是悔痛,问道:
“雪垠,雪垠!你怎么了?可是那鞭伤尚未痊愈?”
那场惨烈的笞挞,那险些要了我性命的酷刑,那曾让我差点绝了生念的绝然痛楚,但与得知父皇的消息后,我心中那惨晶泣血般的苦痛,那日日夜夜如在鼎釜的煎熬与焦灼相比,便直如这随风飘曳而去的柳絮一般,不值一晒。
我淡淡到:
“没什么,早已痊愈了!有劳王爷挂怀!”
他的面上神色甚是不安,一把执起我的手,道:
“雪垠,你受苦了!这些时日来,我日日都在追悔,当初我万万不该为了保全自己而将你送进宫来!是我……是我害了你!”
我默然了,原来赵德昭至今都以为我是为了他才会入宫来。
“入宫是我自愿,王爷切末如此!” 我声音平淡地道。
说着我奋力地想要抽开双手,他却丝毫亦不放松,我不由急了,道:
“快放开我!”
他充耳不闻,越发收紧了手劲,眼神咄咄,好似要穿透我的眼眸,直直窥探我的心。
在他那炙热的眼神下,我只觉心头没来由地一阵慌乱,双颊立时染了红霞,使力一抽双手道:
“深宫重地!王爷自重!”
他这才惊觉,匆忙松开了手,这动作又过于急燥了,气氛越发暧昧不清,他似颇觉尴尬,我则惶惶不安。
我心乱如麻,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就听苑门口一阵嘈杂,紧接着只听,鸣鞭清道,六柄描金凤绘罗伞当先而来,其后扶袂逶迤来了一队人马。
我尚有些发怔,赵德昭却已惊觉,低声对我道:
“是萧妃娘娘!我们不便照面,先告辞了!”说毕匆匆就往园后隐去。
“萧妃娘娘?”
我这才恍然,这排场可不就是赵光义新近宠幸的齐国夫人萧氏吗?
赵光义的前后两任发妻皆早亡,他登基后中宫之位一直虚悬,前些日子传闻太子赵恒之母,贤妃李氏将被册封为后,未曾想这李娘娘福薄,一时染了急症,不多日便薨了。
所以这皇后之位依旧是后宫众多嫔妃,费尽心机,使尽手腕,盼望得到的至高宝座。
这萧妃娘娘,是契丹国某部族族长之女,容貌明丽,通骑射,善弓马。
但性子率直,虽然仗着赵光义的宠幸在宫内也算风光无限,但后宫之中,德妃孙氏、良妃何氏、还有去年新入宫的陈国夫人李氏,哪个不是倾国倾城之貌,七窍玲珑之心?
长此以往,这胸无城府的萧妃怕是在这人心险诈的宫闱之间必然讨不得好去。
我在长春殿当差之时,赵光义召幸的嫔妃,哪一个不对殿中的宫女内侍和颜悦色?
独这萧妃,时时拿我们些错处,在赵光义面前告上两句,故而殿中上下都不喜于她。
不过我到觉得,她虽然爱使些小性子,但草原女儿的率性不脱,比之那些笑里藏刀的嫔妃们,着实要可爱上几分。
但不知为何,她对我却似怀着很深的敌意,此次前来,必然是来者不善。
三十
转眼一队人马已到了近前,我不愿多生事端,褰衣下跪道:
“娘娘吉祥!”
萧妃凤目一瞪,便即道:
“来人啊!进去搜!”
我一怔,众多内侍宫女已蜂拥而出,直往我的寝殿而去。
不多时,便由一个有品阶的宫女,捧了一只墨绿色弹花绫子的包袱走了出来,对萧妃道:
“禀娘娘!东西已经找到了,一样不缺!”说着揭开包袱,只见流金耀银,一包皆是珍玩。
萧妃带了一丝讥嘲之色,扫了我一眼,喝道:
“本宫宫中失窃的珠宝,都在你这里找到,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不由暗叹,历来欲入人于罪,栽赃嫁祸必是不二手段,赃证俱在,任人有百舌千口亦难分辨!
我越性就把争辩的气力也省下了,淡然道:
“没什么可说的!”
萧妃到是一怔,随即怒气汹汹,对随侍道:
“捆上,带回去!”
两个内侍拿着粗绳将我的双腕缚上,粗砺的绳索勒将在腕上,一阵刺痛。
我蹙起眉,抿紧了唇!
那两个内侍不待我站稳,便使力一扯绳索,我伤后力弱,失了重心一下子扑跌在地,他们却不停步,依旧向前疾行,直将我拖下廊去。
双膝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拖拽而过,剧痛难当。
将及苑门,猛然只听一声沉喝:
“娘娘请慢!”
我一抬头,只见赵德昭不知何时又回身从正门而来。
萧妃见是他,停下步子,道:
“郡王爷,为何拦本宫去路?”
赵德昭含笑作了一揖:
“不知这丫头犯了何事?以至娘娘大动肝火?”
萧妃瞥了我一眼,冷笑着道:
“日前本宫宫中失窃了财物,今日俱在这奴才的房里找到,正要带回去审问,还请郡王爷让路!”说完向外而去。
“娘娘且慢!”赵德昭抬手拦住了萧妃的去路。
萧妃怒道:
“郡王爷,何意?”
赵德昭淡淡道:
“皇叔北上,令微臣统帅禁军,护卫皇城安全!娘娘宫中失盗,微臣居然至今才知,实在有愧职守!现向娘娘请罪!”
萧妃一听,缓了神色:
“现在人赃俱在,不劳王爷费心!”
说着便要跨出园去,赵德昭却依旧拦在门口。
“这人,娘娘今日怕是带不去!”
“什么?”萧妃大怒起来:“郡王爷您虽是皇亲国戚,但这后宫之事怕还轮不到王爷你来管!”
赵德昭眯起眼眸,一抹极冷的笑容缓缓出现在他的嘴角,神情虽然庸懒不羁,但眉宇间却散发出凌锐的气势来。
这相同的神情,我曾在赵光义的面上见过多次。
我必须承认比起那温润如玉的父皇,他们面上的神情的确更能彰显天子威仪,在这纷纷乱世的确更适合做个安邦定世的君王!
只听他道:
“敢问娘娘,这是何处?”
萧妃在这气势的打压下,不自觉地答道:
“西宫柳苑!”
“西宫当属掖庭掌管,奴才们若有差错也当由掖庭令来责罚,娘娘未免越俎代庖了吧!”
萧妃一怔,却徒自强辩:
“这奴才偷了本宫的东西,本宫就是管得!”
赵德昭面上一寒,收起了笑意,对萧妃沉声道:
“那娘娘擅自离开后宫地界,这事微臣是不是该请德妃娘娘前来管管?”
萧妃面上一白,怒气冲冲,却不敢发作,瞪了我一眼,一摔袖管,率了众多下人一径去了。
我心间惊异不安,却非为了萧妃的言行,而是为了赵德昭!
赵德昭并非蠢笨之人,他深谙权谋之术,熟知宫中厉害关联,如今为了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宫女,却得罪了圣眷正隆的萧妃,实属不智!
三十一
原被内侍们架开的奶娘还有晓云,得脱了钳制,立时冲过来,手忙脚乱地扶我。
这一扯动,膝下更如万针刺骨般叫嚣起来。
我忍不住“哎呦”了一声,奶娘心疼我,不敢再扶,只是焦急地问:
“怎么了?那里疼?”
我抿紧了唇,摇摇头。
奶娘见我不答,便俯下身去,检视我膝上的伤势,我顺着望去,只见浅碧色的裙裾早已被鲜血黄土所蒙昧,难辩本色。
从丝丝缕缕磨破的布料之中,隐约可见其中已然模糊的血肉。
奶娘小心地用指尖去触,我却只觉伤口上尖锐地一疼,不自觉地一个抽搐。
奶娘越发没了主意,焦急地自语道:
“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赵德昭一把推开奶娘,凑近直视着我。
我自知现今的模样一定是狼狈至极,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