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坐下。
    “人来得差不多了,再有半个小时告别式就结束。”他说,“累了吗?”
    弟弟等了很久才小声道:“我不能跟你说话。”
    许平笑了笑。
    他抬头去看对面墙上爸爸的照片,隔着十几米的大厅,相片上爸爸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
    许平顺着许川的目光看过去,明净的玻璃窗外是殡仪馆宁静的庭院,绿色的草地上种着繁茂的广玉兰和一丛一丛修剪得整齐的月季,碎石铺就的小路上还沾着不久前自动洒水时的水迹,下午的阳光在上面折射出点点的金光。
    “再坚持一下,等仪式结束了我带你去吃面。”
    许正郑重地点点头。
    厅里只剩下少少的几个人,许平慢慢地仿佛很疲劳地把头靠在弟弟的肩膀上。
    “以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他轻轻地说。
    许正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许正看了看四周,尽量嘴唇不动地小声道:“爸爸去旅行什么时候回来?”
    许平愣了愣。
    他低下头想了很久,开口道:“小正,爸爸他——”
    “许平!”有人从远处跟他招手打断了他。
    许平站起来把手按在弟弟肩膀上道:“你坐在这里不要动。”
    跟他打招呼的是x市晚报的记者,被总编派来采访演员许川的追悼会。
    “来拍张照片吧。”他对许平说。
    跟他一起拍照的是曾和爸爸一个剧组的女演员,现在正当红,来去有保镖陪着,戴着防光的帽子和墨镜。
    摘下墨镜的脸孔美丽得仿佛艺术品,她拿出粉盒补了补粉,露出哀戚的表情对着镜头说:“好了。”
    “咔嚓”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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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第 35 章
    三十五。
    醒着的时候
    只能幻想
    而梦却在睡着的时候来访
    ——艾青
    关于许川告别式的报道最后登在了《x市日报》的娱乐版,标题是“女星关静现身许川追悼会,黑衣素颜表情哀伤”,旁边配着一张关静含泪给遗体鞠躬献花的照片,死者家属的许平只作为背景模糊地出现在照片的一角。
    许平看到报纸的早上已经销了假回单位上班。因为弟弟上午在一间工厂做卸货的临时工,六点就要上班,许平总是起得很早。他在小摊上买了一份报纸,走进出版社的小楼。楼道里静悄悄的,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许平到厕所洗了拖把和抹布,仔细打扫了一遍卫生,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才在椅子上坐下来。他摊开报纸仔仔细细地念起来,从头版到副刊,连中缝里的征婚广告也没放过,等到放下报纸,办公室里已经热闹起来。
    这一个上午过得很是无聊。主编王则栋一来就宣布开会,一整个上午几乎都在学习各种红头文件各种和谐精神的会议中过去了,好在会后给每个人发了半箱水果,这才让大家提起一点儿精神。
    出版社里一多半是女同胞,剩下的男编辑多数是比他资格老的,这种搬箱子的苦力活儿自然就落在了许平头上。他和司机小王把批发来的苹果一箱一箱地搬上楼,累得满身大汗,还没顾得上休息,桌上的电话就响了。
    王则栋找他。
    许平敲了敲门:“王主编,你找我?”
    王则栋从文件里抬起头:“对。来坐。”
    王则栋今年已经四十几了,身材有些发福,家里有个女儿正准备上高中,听说成绩很好,老婆人也能干,在外面打理着自己的公司,可谓家庭事业双圆满。
    他把眼镜摘下来,揉了揉眉心道:“你怎么这么快就销假回来了?你爸的头七才刚过吧?”
    “前天头七,不过之前我爸病着的时候我就老请假,几年的份都让我请完了,现在他的后事办完了,我老在家待着也不像话,干脆就回来上班。”
    “嗯。昨天才跟我表妹通过电话,说我小舅去参加完你爸的葬礼回来好多天都吃不下饭。”
    许平沉默着没有开口。
    王则栋的小舅是许爸爸的旧日同事张瑾民,小的时候对许平很是照顾,他是国内小有名气的剧作家,写了不少电视剧本,很有些文化圈的关系,在许平最困窘的时候,也是他拉了许平一把,把他介绍到亲侄子的单位做排字的小工,这么多年靠着打熬才好不容易做到了编辑。
    “你和我小舅也真是的,搞得这么神秘,人都介绍到我这儿来了,还不告诉我你爸是谁,只说是个老朋友,过了七八年才让我知道。”
    许平笑笑:“当时也没想能干这么久,以为就是个临时工,之前也干过别的,过不久就被辞退了,以为这个工作也一样,索性就没说。而且我坐过牢,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王则栋靠在转椅的椅背上,摸着脑门叹道:“你别说,现在我看着觉得没什么,当时你要真告诉我你为了那事儿进去过,搞不好我就把你给推了,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谁也不想惹麻烦不是?!”
    许平笑笑没说话。
    “我小舅也是,他平时看着人多老实啊,谁看都觉得他是好人,谁知道好人撒起谎来才真是坑死人,闷不吱声就把我这个亲侄子给骗了。我这个小舅最不喜欢跑关系求人,我后来还一直琢磨你跟我小舅是个啥关系,让他能为了你下这么大的力,你别说,我还猜过你是不是我遗落在外的表弟呢。”王则栋哈哈笑起来。
    “我从小就是给张叔看大的,我爸老是在外面演出拍戏,小时候放学就到张叔家吃饭,有一次我生病发烧还是他连夜把我送进医院,真说起来,情分跟父子也差不多。”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我表妹和你同一个晚上生病,我小舅先把你送医院,把我表妹撂家里了,我舅妈为了这事儿没少跟他生气,前些年一吵架就要拿出来讲。”
    许平有些尴尬地扶了扶眼镜。
    “我小舅说你之后就很少去他们家了,除了逢年过节送礼拜年,平时几乎都不上门,他还老惦记着你们。其实我舅妈那个人是那个了点儿,也不是单单针对你了,我妈当年都被她气得哭了几次,说我小舅这么好的人怎么娶了这么个老婆,你也不用往心里去。”
    许平笑笑:“哪儿能呢,何阿姨对我们真是挺好的,我还记得她烧菜给我吃。后来我年纪大点儿了,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总不好老给别人家添麻烦。”
    王则栋点点头:“你能想明白就好了。我小舅真把你当半个儿子看,你有空就去看看他,你爸去世了,他心里也不好受。”
    许平点点头。
    “要是没别的事儿,我就先出去了。”许平道。
    “别慌。”王则栋从抽屉里取出一叠单子,翻了翻对许平道,“前两个星期你请假不在,有些事儿你可能不知道。下个月单位准备考评,你的资料有些地方不完整。”
    他把一张表格推到许平面前:“人事处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你拿回去填一填交上来。”
    许平接过来一看,都是些背景调查的问卷,后面还附着一张体检表。
    “体检也算在考评里面?”许平皱眉,“不是只有新进人员需要体检吗?”
    “问那么多干什么?上面怎么安排我们就怎么做,反正是公家报账,你就当是单位福利呗。”
    许平哭笑不得,把表格对折再对折,塞进外套口袋里。
    王则栋靠在椅背上用一种诙谐的眼神上下打量他。
    许平有些毛骨悚然:“怎么?”
    王则栋摸着自己微秃的脑袋笑道:“哎呀,许平,我越看你越觉得我老婆说得对,你就是太瘦了,要是好好收拾收拾,站出来也是一帅哥啊。”他神秘兮兮地探头问道,“你老实跟我说,你有没有对象了?”
    许平沉默了一阵,还是摇了摇头。
    王则栋一拍大腿:“哎呀,正好!我跟你说,我老婆公司有一个会计,比你大一岁,前两年年离婚了,但是没孩子。人特别能干,性格也温柔,里里外外操持家务那是一把好手,跟着我老婆好多年,人也老实靠得住,跟你那真是绝配,你要是愿意,我这就帮你安排见见面……”
    许平急忙打断:“不用了!”
    王则栋愣了一下:“怎么?”
    “……我暂时还不想考虑这事儿。”
    王则栋急了:“怎么不考虑!这是人生大事儿!你今年都35了,还以为自己是小年轻哪?!”
    许平沉默着没说话。
    王则栋恍然大悟,小声道:“是不是觉得人家年龄比你大,又离过婚,所以你不乐意?”
    “不是,是我自己不打算结婚。我还有个弟弟要养,他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他智力有问题,一辈子都得靠着我,哪个女人受得了?我还是别害了人家。”
    “哎,这你放心。”王则栋舒出一口气,“我老婆已经把你的情况跟她说了,她年纪也不小了,又离过婚,别的也不多求,就是想找个斯文体贴的人过日子。你弟弟不是还有工作嘛,也不能说是完全靠着你。”
    “不行。”许平斩钉截铁地回答。
    “怎么不行了?!”
    “……我不能结婚的!”
    “你这个人奇了怪了!你好手好脚的,又有正经工作,人也长得不寒碜,你爸还给你留了一套房子,怎么就不能结婚了?!”王则栋有些气了。
    许平一时也不好强硬地反驳他,好半天才道:“我不能生小孩的。”
    王则栋一愣。
    “……我妈和我弟弟都有精神和智力方面的问题,我问过医生了,十有八九是遗传性的。我妈走得早,我弟弟从小就受人欺负,我不愿意再带我的孩子到这世上来受苦。”
    王则栋张口结舌好一阵才叹气道:“本来不该这么早跟你说,毕竟是人家的隐私,但是孩子要是你的心病的话,你可以放心了。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女的,唉,她不能生小孩儿了。她之前的丈夫挺有钱,但就是老打她,以前她怀着孕,她丈夫应酬喝酒回家对她拳打脚踢的,把孩子给弄没了,这之后就怎么也生不出来了,看病吃药什么都不管用。她长得漂亮,她丈夫开始还不肯跟她离,后来她婆婆不答应,急着抱孙子,这才把婚离了。她自己经济上挺宽裕的,啥都不缺,就是想找个体贴点儿的男人过下半辈子。跟她介绍多少人都没看上,我老婆把你的情况跟她一说,说你从小就孝顺,一个人照顾弟弟,为人正派,工作也上进,人家才同意了。你们俩在一起,她找个知心知意的男人,你找个帮你分担生活负担的太太,你们俩谁都不想要小孩儿,刚好!”
    许平沉默良久,摇头道:“不成的。”
    王则栋火了,一掌拍在桌子上:“我跟你费半天口水,你一句不行就完了?!怎么不行了?!你说!”
    “……我不愿意。”
    “你人还没见呢就说不愿意!”
    “我爸才刚入土,现在谈这个还太早……”
    “谁说现在要你们见面了?我就是给你通声气儿。等你爸四七过了再说。”
    “我不——”
    王则栋伸出手掌截断了他的话:“你不用找借口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以后感谢我还来不及呢,现在出去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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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第 36 章
    三十六。
    生命注满了爱,犹如酒杯斟满了酒。
    ——飞鸟集
    “叮铃铃——”
    许平在街边的小店前停下脚步,让骑着自行车的老人从他身边驶过。
    街道很窄,平时只见到自行车和摩托车从这里通过。两旁有不少小铺子,杂货店、五金店和卖牛肉拉面的小餐馆。街道位于老城区,灰砖砌成的门面已经古旧了,高高的水泥电线杆在天空中布下了蛛丝一般的网,麻雀们轻盈地立在电线上,街的尽头是城市里最后一座没有被拆毁的旧式牌楼,淡蓝的天空下可以看到它飞起的青色檐角。
    许平提着公事包沿着街往前走,在一面“修车补胎打气”的牌子前左转,撩起塑胶门帘进了一间小小的修表铺。
    铺子里光线很暗,靠街的玻璃窗前摆着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剪刀、起胶器、放大镜等等的杂物,空气里充满旧家具和中午未消散的韭菜炒肉的气味。
    弟弟正趴在桌前聚精会神地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