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单筒放大镜调试着什么。
    柜台后面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头从报纸里抬起头。
    “来啦,许平。”
    许平微笑着轻轻点头:“冯师傅。”
    老人叠起报纸站起来道:“我去叫他。”
    许平急忙拦住:“不用不用,我不急,等他做完好了。”
    他把手提包放在柜台面上,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
    “今天生意怎么样?”
    “上午客人比较少,只有一个客人要修挂钟的,你弟弟不在。下午人多,都是要修手表的,有个小姑娘拿来一块老式的石英表,我眼睛不行,就让你弟弟去修。”
    许平转头去看弟弟伏在桌前的背影:“他……行不行啊?”
    冯师傅呵呵笑起来:“他都在我这儿多久了,你还对他没信心。我敢把活儿给他就说明他没问题。再说了,人家小姑娘来我这儿也不是为了看我这个老头子的。”
    许平一愣,无奈地扯扯嘴角。
    “你弟弟长得好哇,啥也不干就往橱窗前面一坐,我这儿就有生意上门。”冯师傅揭开杯盖悠闲地喝一口茶,“上回也有个小姑娘,长得可水灵,天天往我铺子里跑,跑了俩星期,你弟弟愣是一句话也没搭理人家,最后终于把人家气哭了。”
    许平无奈道:“您没给她解释?”
    “说了呀,第二回我就看出不对了,跟她说让她别费力气,她就是不信。这小子连我这个师傅都不搭理,能理会她吗?”
    “您没跟她说我弟弟……智力有问题?”
    “嗨,我说这干嘛?!再说了,我也没觉得许正智力低,他是不爱跟人说话,但是在机械上有天分啊。这世上人多去了,谁身上没两三个毛病,那不成神仙了?!”
    许平笑起来。
    “冯师傅,您真豁达。”
    “活到我这把年纪,不豁达老天都不答应。唉,你别说,现在我们这一行生意不行喽,现在的年轻人都用的那叫什么手机,戴表的人都不多了。要是早些年,你弟弟也不用上午去给人卸货,就待在我这儿修表,一个月下来吃住都够了。”
    “给您添够多麻烦了。”
    “一开始我也觉得麻烦,你爸爸当年把人往我这里送,我心想,这傻子我哪能教得了,不行不行。你爸爸多精明,看见我桌上玻璃下面压的女演员王小棠的照片,脸上不动声色,只说要请我吃饭,我一去,嘿,发现人把王小棠本人给请来了!我脑子一昏,就把这事给答应下来了。那天晚上把我悔得呀,肠子都悔青了。过了俩星期才发现,你弟弟确实该是吃这碗饭的,可惜我们这行现在不景气了,你爸爸他人也……唉!”
    许平沉默着没说话。
    屋子里各种马蹄表和挂钟“嘀嗒”地走着,窗外有年轻人骑着摩托车的经过。
    许正“吱”地一声推开椅子站起来,愣了一下,道:“哥哥。”
    许平抬头看向弟弟,背着光,只看到许正高大的轮廓,脸上的表情却隐藏在阴影里。
    “修好啦?”冯师傅站起来问道。
    许正没有回答。他径直向哥哥走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冯师傅戴上老花镜检查了一番:“行了,活儿做得不错,赶快跟你哥哥回家去吧,才多会儿没见就把你想成这样。”
    许平哭笑不得,他伸手推了推弟弟。
    许正却固执地不肯放开手。
    许平拿起手提包拉住弟弟的手:“冯师傅,那我们先走了。”
    “去吧去吧,白瞎了一副好容貌,对着师傅连屁都不放一个,见到哥哥就跟狗见了骨头似的,魂儿都没了。没出息!没出息!” 冯师傅背着手叹道。
    许平哈哈笑起来。
    许正提着两大兜子菜在单元楼道口停下来脚步。
    许平吃力地把右手的袋子转到左手,浑身上下去摸信箱的钥匙。
    “小正你带钥匙了吗?你先上去吧,我拿个信就来。”
    许正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把哥哥手上的塑胶袋抢过来,慢慢地上了楼。
    信箱里躺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广告传单,房屋中介、超市打折、老军医包治牛皮癣,许平翻了翻,就把它们揉成一团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信箱底部挨着墙壁夹着一封信,许平费了老大力才把它抽出来,边角已经磨损了,上面还沾了许多灰。
    信封用很厚重的纸制成,中间的收信人处只写了“许先生”三个字。
    许平一边慢慢走上楼一边把信沿着边角撕开。
    里面只有一张明信片大小的油墨印的版画,纸张已经发黄了,正中是讲道的耶稣基督,有妇女跪在他的脚下虔诚地亲吻他的袍子,笔触细腻,人物表情栩栩如生。
    背面什么也没写。
    许平翻出信封来看,邮戳的地址用英文写着纽约。
    大概是爸爸的影迷吧。他这么想着,掏出钥匙打开门,顺手把信放在了鞋柜上。
    晚饭烧了排骨,炒了豆芽,又煮了一道冬瓜海螺汤。
    弟弟每天在工厂卸货,工作非常辛苦,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拿起筷子狼吞虎咽,满脑门的汗,连背心也被浸透出一个u型。
    许平自己只扒了两口就没了食欲,也许是天气越来越热的缘故,进来他总是吃得很少,胃口不佳。
    他伸出筷子给弟弟夹菜。
    “别光顾着吃饭,多吃菜,还有排骨。”
    许正默默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也学着他的样子往许平碗里夹了一块排骨。
    “哥哥瘦,哥哥多吃。”
    许平对弟弟微笑一下。
    在许川生病去世的这半年里,许平用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消瘦了下去,心中压了许多沉甸甸的东西,无论是吃饭还是睡眠都受了很大影响。
    他夹起排骨咬了一口,只觉得油腻,看对面的弟弟却啃得很香,到底不忍心拂了弟弟的好意,硬忍着把肉吃掉了,这才发现桌面上没有扔骨头的地方。
    他从客厅茶几上翻出一张昨天的报纸,叠一叠,铺在餐桌上。
    向上的一面报道着最近的一桩炒得热火朝天的融资案。
    “爱迪伦公司受华尔街投资者青睐,gdk公司注资18亿港元认购爱迪伦公司2.4亿股份,公司股价一月之内猛涨5倍,形势看好,该公司开发的电动汽车也将于年内正式投入市场。”
    还有一张公司负责人和投资方在签字桌前握手的照片。
    许正“噗”的一声把骨头吐在了两人的脸上。他用胳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很热吗?”
    许正点点头。
    许平站起身打开空调。
    客厅里很暗,电视打开着,声音却调得很低,里面正上演着几年前的古装剧。
    各种颜色的光在黑暗里像水一样从许平的脸上流过,他斜靠在电视前的沙发上,手里拿着杂志睡着了。
    其中一间卧室的门打开,许正无声地走出来。
    他在许平面前站了一会儿,他的影子像山一样将哥哥整个覆盖住。
    他慢慢蹲下来,身上的衣服发出轻微的簌簌的响声。
    许平紧闭双眼,眉头微皱,想来在梦里也是不安的。
    许正将脸慢慢地凑近,近到鼻子几乎贴着鼻子,他的呼吸轻轻喷在哥哥脸上,他几乎可以数得清哥哥的睫毛。
    他停了下来,似乎有些迷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许平,慢慢地伸出手去想要碰一碰哥哥的脸。
    “啪”的一声,许平手中的杂志掉到地上。
    许平猛地惊醒,睁开眼睛看到弟弟离自己近在咫尺,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拳头下意识地握起来,浑身肌肉紧绷,但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慢慢地放松身体。
    他推开弟弟,从沙发上坐直,用拇指和食指按了按眼睛,抹一把脸问:“几点了?”
    许正转头去看墙上的挂钟,好半天才回答:“十点二十七分。”
    “我本来还想看会儿电视,怎么在沙发上就睡着了?”许平自言自语道。
    他捡起地上的杂志放在沙发旁的矮柜上。
    “哥哥很累。”
    许平有些惊讶地看了弟弟一眼,微笑道:“嗯,你也看出来了?”
    他关掉电视,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脖子:“时间不早了,你明天还要早起呢,去睡吧。”
    他把一只手放在弟弟的背上,随着许正走进他的卧室。
    弟弟的房间摆满了稀奇古怪的玩意,各种不同造型的闹钟,大大小小的机器人,不同时代的收音机,正中一张桌子,上面堆满杂物,台灯还是亮着,显然弟弟之前正在做些什么,桌上到处都是细小的木屑和揉成一团团的废纸。
    许平看到这一团乱的房间,微微皱了皱眉。
    他走上前一步,想要帮弟弟清理一下桌上的垃圾,许正却慌慌张张地挡在他面前。
    “干什么这么神秘?藏着什么东西不能让我看?”
    许平探出脑袋。
    弟弟却手忙脚乱地张开胳膊想要挡住他的目光。
    许平顿一下,微笑道:“行了,什么宝贝让你这么紧张,我不看就是了。”他转过身道:“我数到5,你赶快把东西藏起来。”
    他开始慢慢地报数。身后传来弟弟慌乱地塞东西的声音。他故意放慢速度,直到不再听到任何声响,才报出最后一个数字。
    许平转过身看了一眼桌子下的抽屉,许正赶紧挡在他的目光前。
    “行了,睡觉了。”
    他看着弟弟脱掉t恤短裤光溜溜地钻进被单里,转过身轻轻拧灭了桌上的台灯。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很暗,只有门外走廊透进来的一点光。
    他走到弟弟床边,摸了摸许正的脸。
    他们长久地在黑暗中注视着彼此。许正紧紧地盯着哥哥,心跳得很急。
    许平慢慢俯下身,停一停,最终只是在弟弟的发际落下一个轻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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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第 37 章
    三十七。
    如果错过了太阳时你流了泪,那末你也要错过群星了。
    ——飞鸟集
    七月在炽热的阳光和刺耳的蝉鸣声中过去了。
    四年一度的足球狂热在六月底达到了顶峰,黄健翔在意大利对澳大利亚的比赛中疯狂嚎叫着格罗索的名字——“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然后,在7月10日的这一天,齐达内在足球生涯的最后一场比赛中被红牌罚下场,意大利队以6比4的成绩战胜法国,赢得了2006德国世界杯足球的冠军。
    仿佛为了纪念这场精彩的比赛,x市连下了一整天的豪雨,大雨把整座城市的尘埃和热气都冲走,等到太阳重新将热力洒在街头巷尾浓绿的树叶上的时候,酒吧里攒聚着看球的人群已经散去,恢复了三三两两冷清的旧日面貌。
    这一天傍晚,许平下了班安置好弟弟,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搭车直奔柳荫路的一间足球酒吧。推开厚重的木门,室内强劲的冷气扑面而来,许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吧台边有人跟他招手,许平抚了抚胳膊,向对方走去。
    “喝什么?啤酒?”何志一边吃着碟子里的花生一边扬眉问。
    许平点点头。
    何志点了两瓶青岛,酒保拿出杯子,何志冲他摆摆手。两人并排坐着举瓶无言啜饮。
    “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
    何志看他一眼,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前阵子出任务,没法跟你联系,回来才知道你爸去世了。”
    “嗯,喉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中晚期了。”
    何志转着手里的瓶子没说话。
    许平沉默着,突然皱了皱鼻子道:“本来我爸不想做手术,医生告诉我让我放宽心,说我爸通过手术有很大机会活下来,他在德国留过学,有很多同类的手术经验,又跟我吹他们的什么狗屁新技术,我就签了同意书。结果推进手术室不到半小时就出来了,跟我说癌细胞已经扩散,病变部位无法完全切除,让我回家等日子。他妈的……他妈的……我爸手术之后情况比之前恶化了不止一倍,身体整个垮了,原来还能走路说话吃东西,手术后连床也起不来,他们在他胃袋上开了个孔,把水和流质食物直接灌进去,我爸他受了多大的罪,不到两个月就……就……”
    许平紧握着拳头,牙齿紧绷,浑身都在发抖。
    “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