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选择了让他记住自己。
王太妃的毒让她有了“死去”的借口,也最终让她将梳妆匣里那半块白绸放到了女儿的身上——那是给教授女儿宫规的女官的消息,这之后,那消息便传至了守灵塔,被贬到守灵塔女官也就有了让她躺进棺椁,再走出棺椁的办法,当尉迟南在石室里最后一次让人启开棺钉时,给了她完美的逃脱机会,当一群女侍、宫人进来收拾时,躲在陪葬品后,穿着侍女装的她,得以跟着一群侍女走出那长长的墓道——恰好与回身的他擦肩而过——
她猜他会打开棺盖看她,几乎是肯定的,因为她了解他,他是那样一个执拗的人,执拗到连自己的眼睛都相信。
而后,她便来到了这间道馆——这间自从女儿出世后,她便一直关注的道馆,在这里,她有一个新名字——青依,这个完全有籍贯、出身,并且存在至今近九年的名字,从儿子出世后,这个从来没存在过的青依便出现在了道馆地契的署名下,道馆里少的可怜的几个佣人都知道她是南省人,是这道馆原主人的孙女。
她就是青依,魏国户籍上早已登名的一个女子,一个曾经根本不存在的人。
尉迟南会忘了她,总有一天会忘记的,她抱着这种心里,一直在他的身边活了六年之久,女儿虽然还是会提起他对她的思念与寻找,但是这两年也是越来越少,所以她住在道馆里的日子也越来越多。
从女儿的口中,她知道他有了新宠,还多了子嗣,但他依旧还是疼爱着君儿跟正儿,这多好,至少她没白死。
她可以远远地看着这一切,看着正儿慢慢长大,看着平奴、汉阳慢慢成熟,看着大哥全身而退。
而她,伴着青灯、明月,过她的悠闲日子,幽然化成精……
尉迟西君倚在母亲的怀里,“母亲,你要去城外多久啊?”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离开道馆,到外面住一段日子,她从没问过她去了哪儿。
“可能过一段日子吧。”莫蓉解开女儿的发髻,轻轻梳着。
“母亲……君儿能知道你是去哪儿吗?”鼓起了勇气,问出了一直想知道的事。
莫蓉笑笑,“母亲是去还债。”还那些人情债,那些曾经为了她做出违天逆地的大事的人情债。
那四名女官当中已经有两人故去,陪葬在皇陵外,每年,她都会去皇陵外的竹屋住上一段时间,为她们圆坟,她们都是她早年认识的那些活在内庭最下层的女子,刚进宫的时候,她们总是爱欺负她,可是,到最后,却也是她们最终帮了她。
外面,月儿西落,更声起……
“昨晚君儿又去道馆了?”刚下朝,进了荣德殿,尉迟南便问了李琛这么一句。
“是,昨晚公主殿下说是把什么东西落在道馆了,特地让内侍开了宫门回去找。”
尉迟南翻看着龙案上的奏折,看上去心情颇佳,“告诉内廷,今年东山之行多带些人,热闹。”
李琛偷眼看过去,确定皇帝这话说真的,才答应,往年去东山都是去祭哀思的,根本不会带外人去,陛下这是怎么了?难道说昨晚真是见鬼了?
尉迟南当然是看到了李琛的这个小动作,但没说什么,他有他的打算——他非常确定昨晚那个月下的女子是她,想要她不逃离,最好的办法不是去关住她,是要让她觉得他已经渐渐快把她忘记了……
“另外——去东省的人回来没?”
“禀陛下,昨夜五更后回来了。”
“见到莫函了吗?”
“……没有。”
尉迟南顿一下,“怎么,他连家都不回了?”还真是打算彻底退出去?
“……陛下,不只是莫大人不在,整个莫家都——都不在了,内卫到了莫府后,已无一人。”
尉迟南阖上奏折,这莫家是怎么了?“见过三爷没?”
“见过了,三爷也不知道莫家的去向。”
“户籍登册呢?”一大家子瞬间消失,总不至于连户册登陆都没有吧?
“业已消去。”莫老太爷原本就曾任过书吏的小官,登册消册并不难。
“消去?那——关卡处呢?”就算消去了户籍,去了别国,也应该有关卡的登记吧?
“也查过了,没有。”
“……”尉迟南愣了半刻,忽而失笑,这家人——又是玩得什么呢?
玩得当然是远虑啦……对皇城里这位皇孙尉迟正的远虑……
七十八 倒二
“这是莫大人临行前,来拜祭时留下的。”灰蓝深衣,花白的头发,一个苍老的老妇坐在莫蓉对面。
接过祭文模样的硬折信笺,以竹片拨掉火漆,只有一页旧纸,没有署名,也没有附名:
得闻新生,泪啼难抑,晓风轻轻,遥寄亲人所思。
此险招一走,妹之终身有惊无险,家亲之心亦安。
祖父之意,留平汉二子,二子忠勇之士,非权斗之辈,得信于帝君,且魏国将才正处青黄,二子性命无忧。
其余莫氏子孙自隐于市,或周吴郑王,或赵钱孙李,百家原为一家,不必计较姓氏归属,如此一来,后世子孙也可各尽其用,可隐于市、亦可隐于朝,且不必背负外戚之名。
退实则未退,隐实则未隐,天下归帝王,外戚无豪强,他日若有嫡乱,莫氏子孙也不必受其牵连,七子亦不用为豪强外戚所累,两相互得。
如函之辈,权斗之臣,无穷是非在身,唯有退居江湖,才可保半生无忧,不能护七子终老,望妹谅解。
祖父之言,妹之余生,可坦然矣,七子之安,无莫家膨胀之势,无妹之辅佐之势,便不会令君上心忌,既得帝王之喜好,想必可安然成年,至于此后之事,便不是你我之事,而是他们的事了。
嫡乱与否,难断,难断。
……
拉开火折,旧纸渐渐被火焰吞噬,化成灰,落成尘。
莫家不在了,不在了好,不在了也就安生了,不用化成卫家血,亦不用变成王家泪,与帝王斗,斗得一个隐字,那便是功德无量了。
竹屋外,青竹历历,夏雨茸茸,香烟袅袅升……
“你还要回道馆?”白发老妇如此问。
“是啊。”
“不怕吗?”
“怕什么?怕他会忘不了一个老颜残妆的女人?”捻去纸灰。
“这世上,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越想得到的,却反而未必就是他最喜欢的。”人真奇怪。
“我突然觉得……空了。”
老妇笑,捧起茶碗,闻闻茶香,“那你是放下了,放下了的人才会是空的,但满足,或者是死心了,死心的人也是空的,但空虚。”
“……”她不知道她是属于哪一种,“那你呢?”
老妇瞥她一眼,笑得盈然,依稀可看到年轻时的美丽,“我?一个老太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莫蓉低下眼,最终还是决定不把三王爷活着的事告诉她,这个可怜的女人用了一生信守自己的承诺——伴在皇陵守着那尊墓碑一辈子,守得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女人啊,都说她们善变,却又为什么会这么痴?
等吧,信守着心中的那份美好,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东山之行很热闹。
尉迟南却总是心不在焉,据说有人进言——该选秀了,他的后宫一直不是很充盈,他没有拒绝,于是众人跃跃欲试,谁不想在后宫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一鸣惊人?
于是,众人开始准备了,准备把如花似玉的女儿送到这院墙里做青苔……
入秋了,道馆里的游廊两旁种满了菊,涩涩的香。
却没想到初秋会下雪,菊香被掩进了雪底,冻化成冰。
咚咚咚咚——脚步声轻轻浅浅地在游廊上由近到远,再由远到近。
尉迟南自半掩的窗角处,望着远处游廊里那个抱着瓷坛来来回回的女人,不禁失笑,他们俩都无聊,一个无聊的接雪,一个无聊的偷窥。
哗啦——瓷坛跌落,碎成数瓣,莫蓉站在原处,看着地上的碎坛子,良久,弯身一片片捡起来。
这时,远处飘来一阵笙鼓之声,今天是选秀的日子,真奇怪,怎么会选在这样一个时节……
兜着满怀的碎片,回到屋里,阖上门,将那悠扬的乐声关在了门外,不再出门。
那一坛子的碎雪就堆在长长的游廊上,尉迟南站到雪堆前,许久后才离去——
直到天色转暗,大雪纷飞,她抱着灯,走在游廊里,两旁是簌簌而下的大雪,途经那堆碎雪时,驻足,凝视着碎雪边沿轻浅的大脚印,良久后,轻轻将手攥成拳,放在那脚印之上——她的两个拳头宽……回过身,四下看了看,最终低下眼睑,望着手上的灯,发呆。
此后,他再不去东山,她也再没离开过这儿。
他依旧是他的君王,高高在上,掌握着大魏国的生杀大权,而她依旧是一个叫青依的平凡女子。
直到某一天,当他再次从马背上摔将下来,当他的后妃、儿子们蜂拥进来,想向他表达忠孝时,却发现,床榻上空空如也……
这是一个大雪天,当她抱着暖炉推开房门时,他就半倚在矮桌前,笑意融融地看着她,两鬓斑白,脸颊消瘦,“回来啦?”语气温和地仿佛两人从没分开过。
“……”而她就那么看着他。
“我胳膊疼得厉害。”他说。
她看着他很久。
最终还是低下眼,缓缓走近,蹲下身,放下手中的暖炉,细细地松下他胳膊上渗血的绑带,然后从箱子底拿出新绸、伤药,再细细给他绑上……
整个过程,他的视线都在她身上,“正儿走了。”他这么告诉她。
她知道,儿子走得时候,她远远的跟在后面一直送到很远,她真得好想跟着他一起走……
“你没跟他走……留下来,是担心我?”
她依旧不说话。
“防了我一辈子,可是能跑的时候又不跑,知不知道这样很傻?”凑近她的耳侧,“再给你一次机会。”看着她的侧脸,“跟正儿去西北吧,不然……只能留下来陪我一起死了。”笑,“我怕是活不长了。”
他已经到了极限,算计了这么多年,累了这么多年,终于是要扛不住了,所以才会来见她,这些年,他从没在她面前出现过——他认为,也许这样,她自愿待得时间才会更长一些,“我给你留了些东西,都让君儿私下运去了西北。”她的身份尴尬,想要光明正大地享受天伦之乐,并没有那么容易,弄不好就是大事,这世上除了他,没人能给她安排地妥当,“另外——万一,泰睿要是动平奴跟汉阳,就让正儿拿着我给他的东西去找太尉刘堪,他知道该怎么办。”泰睿的心思像他,擅于权术,但可惜眼光不远,他百年之后,他一定会先除掉莫家,而莫家兄弟是北方的护壁,是将来对齐国的主力,绝不能有丝毫闪失。
见莫蓉静默不语,苦笑一下,“又跟你谈这些了……以后不会了,去了西北,再也不要回来了。”没有了他,大局不知道会转到哪里去,但在西北,她起码还是安全的。
“我留下来——没打算走。”她最终还是开口了,“本来是打算走得,离开这儿远远的。”可是多年前的那个初秋的大雪夜,她发现了他印在雪地上的那只脚印后,有一些东西悄悄改变了。
也许她可以在今生今世结束掉他们这段孽缘,如今一双儿女都有了归处, 她也安心了。
人真得很可笑,一生都在转圈。
尉迟南的表情说不上是不是在笑,“我到刚才都没明白过来,为什么我会这么容忍你,现在明白了。”看着她的眼睛,“你那碟苦菊一定下了蛊毒。”
莫蓉低头,是啊,那碟苦菊就是他们俩的蛊毒,才会纠缠到老死都纠缠不开。
“再给我弹首曲子吧,这么多年,只有你弹得最不好,偏还记得最清楚。”
“这儿没有琴。”她却如此答。
“那……有什么是你能答应我的?最后一次。”他问。
额头抵到他的肩上。
最后的最后,她转了一圈,却还是靠着他支撑自己,让心底的所有一切变化成空。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