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这一路的风景都是他亲眼看着一下一下凿出来的——他这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足以自豪的事啊。
    天空好蓝,广阔无边……
    蓝天下,青衣道馆,黑瓦白墙,碧水香烟,纱帐拂动。
    尉迟西君跪坐在青木小方桌前,提笔练字,写罢一张,递与对面人的手上,从门口的方向,只可见她对面人的背影,青衣、长发、瘦小。
    似乎得了那人的褒赞,尉迟西君笑得灿烂。
    “舅舅走了。”西君对那人如此说。
    那人微微点头。
    门外侍女出声,“殿下,到时辰回宫了。”
    明天要去东山行宫,所以今晚尉迟西君必须回宫。
    十三岁的少女已经脱了几分稚气,有了女子的容姿,赤着双脚,行走在木地板上,颇有些袅娜之姿。
    一出门,侍女上前替她更衣添装,离去前,西君回身看了一眼屏风后那个青衣人的背影,“走吧。”声音清脆好听。
    车驾以白纱为帐,围绕着三四个侍女,绕过渭水河桥,往皇宫东门驶去。
    街道上,繁华喧嚣,自从匈人败了,各地也都渐渐热闹了起来,京城更是如此。
    “殿下,前面有人滋事。”宫女小声禀报。
    “绕过去。”她不喜欢多事。
    “是。”
    宫驾往南转去,却没想到还没转过去,还是被滋事的人扰到了。
    车驾前的白纱帐被人卷了个卷,就那么被扯了下来,然后就是一个满手带血的人跌在了车驾前。
    西君眉梢未动,看着地上那个疼的嗷嗷直叫的人,一抬眼,正见一个灰服的年轻男子正在看自己。
    瞥开眼,懒得理会那种注视,微微弯身,捡了车驾上掉落的一块带血的碎布,轻轻扔出车外——她食素,不喜欢血腥气。
    一旁的侍女赶快放下了竹帘,挡去了所有探进来的视线。
    “妹妹?!”竟有人叫她?
    竹帘被打开,是三皇子泰丰。
    “三哥。”乖乖地叫了声三哥。
    “又去道馆吃素去啦?”
    点头。
    “刚刚没吓着吧?”
    摇头。
    “那就好。”
    泰丰放下竹帘,让车夫赶快驾车过去。
    透过竹帘,可以看到三哥跟刚刚那个灰衣男子似乎很熟,她不喜欢那个人,讨厌那种眼神,很放肆。
    车驾一走,泰丰让侍从抬走了地上那个欺负良家妇女的地痞,然后回身看向灰衣男子——齐国来使,齐申毅,齐国四王子,“地痞无赖,没有扰了四王子的兴吧?”
    齐申毅摇头,“刚刚那位是?”
    泰丰笑,“那是我妹妹,我父王的掌上明珠。”
    齐申毅转头再望车驾一眼……
    回到内庭,西君先到荣德殿给父亲来请安,看着父亲,西君心里总是有股莫名的歉意,尤其看到父亲的眉头总是紧蹙着,心里总是有些怅然。
    明天又要去东山行宫了,恐怕父亲又要难过好些日子了。
    “父王,明天别去行宫了吧?三哥不是过几天就要去封地了吗?咱们等着给他送行吧?”替父亲端过茶碗,趁机转移父亲的心思。
    “怎么?是不是你不想去了?”尉迟南笑着看看女儿,也就这个女儿最能让他放下心防。
    “不是,儿臣是想父王您这么日理万机的,还要大老远去东山,会很累的。”
    尉迟南注视着女儿。
    西君有些想瞥开眼,“父王,怎么了?”
    “你待在道馆的时间可是越来越多了。”
    “……父王不是答应了儿臣可以随意的嘛。”
    尉迟南笑笑,“都快成大姑娘了,还这么喜欢禅道,你不想嫁人了?”
    “我才十三。”
    “你母妃十四岁可都进宫了。”十四岁……原来他占有她的时间有那么久。
    见父亲的脸色微暗,西君不禁叹息……
    见女儿远去,尉迟南才对一旁的李琛道:“找一套便装来。”
    “……是。”
    入夜,月色清亮,在李琛一人的陪伴下,尉迟南自东门出去,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对女儿去的道馆有如此的兴致?
    道馆离皇宫很近,用走的也不过两刻。
    像往常一样,道馆依旧的安静、没有灯光,这里本来是道者开坛讲学的地方,后来因为尉迟西君这位豪客经常来,渐渐变成了一些大家闺秀沿袭书画、吃素戒身的地方。
    满月儿挂在中天,道馆里静寂无声,只有低低的虫鸣,尉迟南顺着游廊缓缓走进昏暗的厅室。
    月光斜射在厅内的木地板上,散着幽白的光芒……
    没人,像以前一样,没人,或者说找不到他想见的人。
    伫立厅内良久,迟迟不愿离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说服不了自己不去做这种胡思乱想,明明看着她入葬……
    “扑——”轻微的细小响动,让尉迟南一顿,像是人的脚步声。
    隐到柱子后——为什么他会做这种事?
    扑扑——是人的脚步声,像是赤着脚。
    一个细瘦的身影踏进厅内,来关窗的,看到那抹身影,尉迟南差点禁不住上前,拳头攥得死紧。
    黑影来到窗前,青衣夏裳被月光映得灼灼生辉,头发散着,挡去了侧脸,抬手之间,微风吹进了衣领的一侧,露出了一小片肌肤——牙痕,尉迟南转回头,背贴在柱子上,手攥得很紧,不能过去——
    但抑制不住的兴奋在脉搏里跳动着,不管她是怎么做到的,他现在都不在乎……他就知道她不会抛弃他们,抛弃他们的孩子,这是她最大的缺点,也是她最大的优点——
    扑扑——脚步声远去……
    尉迟南差点忍不住跟着那脚步声一起离去……
    这还是李琛第一次见年过不惑的陛下这么笑,“李琛,让人暗中守在周围。”一转眼又说:“不,别让人过来。”再转眼,“让内卫来。”然后是,“不不,不要过来。”
    李琛不懂,陛下是怎么了?难道真撞鬼了?回头望一眼黑灯瞎火的道馆……茫然不知,他是肯定莫妃已经不在了的……
    走到宫门处,尉迟南停了一下,“不要派任何人去。”他太怕那是自己的幻觉了……
    谁都没想到吧,他会在去东山的前一晚到那种地方去……找鬼。
    七十七 逃生
    月色如水,灯火如豆。
    风吹纱帐入屏风,指尖点墨。
    “咕咚——”轻微的撞击声,让屏风后的青衣女子略微回头,随即起身绕过屏风,指尖点住门闩,轻微一拉,门开——
    青衣女子见了来人后微笑,“不是明天要去东山吗?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来人露出小女儿态,“好像下午突然来了个什么齐国的使者,父王明天要在朝会上见他,临时改了去东山时间。”
    青衣女子仔细打量女孩儿的表情,“那你不敲门,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女孩儿咬唇,“我……担心母亲睡着了嘛。”
    拧一拧女孩儿的鼻子,“又忘了?”
    女孩儿陪笑,“我担心老师您睡着了嘛。”很乖巧地纠正,同时偏身挤进屋里。
    青衣女子随后阖上门。
    女孩儿脱下鞋子,咕咚咕咚地跑进屏风后,屏风后,青灯下展开着一卷近三尺长的锦卷,锦卷上密密麻麻的都是齐字。
    “论方生之天下分合篇……”女孩儿抬头看看青衣女子,“这是要给正儿看得吗?”
    青衣女子笑笑,意思是女孩儿答对了。
    “这么多?而且都是齐字,正儿才八岁,还没开始练习齐字,怎么看得懂?”
    青衣女子转身来到衣柜前,打开柜门,一件一件收拾起了衣物,“皇室子弟自八岁起就要研习各国文字,金体齐字,他今年也该学了,这《方生论》字字珠玑,却又浅显易懂,用来识字,既可简练文字,又能学到道理,一举两得。”
    女孩儿看着青衣女子收拾包袱,不禁咬唇,爬走两步,跪坐到母亲脚边,“你又要走了吗?不走行吗?”
    青衣女子揉揉女孩儿的头发,“你啊,整天往这儿跑,时间长了,会没人怀疑吗?”
    “那我以后不常往这儿跑,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是啊,等你哪天不老往这儿跑了,我肯定不会走。”
    “你是怕父王……怕他还会找你吗?”
    青衣女子顿一下,继而苦笑,没有回答女儿这个问题,她真得是没想到他会对她的“死”不死心,她明明都做到了那个份上,他凭什么不相信呢?想至此,不免记起了那个阴暗的送葬日,当墓室机关阖上的刹那,她没想到他会折回来,就是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墓室的机关阖上了,她看得到他的神色黯然,因为她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她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机关及时地阖上,没让看到那个空空如也的棺椁。
    她以为他会慢慢忘记她,人嘛,总是要忘记一些东西,才会活得更好。
    也许没人能理解她为什么要花那么多心思让自己变成“死人”,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放弃他呢?
    是希望他不要忘记她吧?如果继续相处下去,他们会怎么样呢?会是恩爱的夫妻,会是父慈子孝,会是太平盛世吗?
    她知道不会。
    也许她会变成第二个赵又欣,第二个韦皇后(尉迟南祖父的发妻,初受专宠,后遭废),做帝王的女人,若想爱,就得死,死在他还来不及抓住你的时候。
    而她,做了母亲,已经没有权利轻易死去,至少她还要保护她的儿女,所以,她给了祖父那身青袍,袍子上写了六个字:存世、修道、慧子。
    这世上,知道她还在世的亲人,怕是只有父母、祖父跟君儿了。
    她知道祖父来过京城,在“她的墓”前念诵了那几句话:知了,知了,你去吧——这是对她的回答。
    她这一辈子都回不去东省的那个莫家了,因为她已经真真正正成了尉迟家的女人,必须韦尉迟家的儿女费尽心思。
    她这一生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似乎就是为了躲他,为了守护他在她身上制造出来的一切后果。
    当她发现自己越陷越深,而他却总是阴晴不定时,她不知所措,所以——有了这么个近乎荒唐的想法,而这个想法,也足足花了她近七年的时间,从在狩猎场上病倒时,她便一点点地经营起了自己这个近乎荒唐的设想,起初,她只是认为自己会慢慢失宠,只是想为失宠做些打算,所以她会暗中布那么多局,狩猎后的大病,让她有了一次梨山之行的机会,那一次,她“救”了好几家人,也让那几家人的女儿甘心帮她。女官,四位女官,让她只手网络到了内庭里的大事小情——但那个时候,她真正想做的也只是自保,也许王太妃到现在都还不明白,就算半夏是她的人,她莫蓉也不可能知道的这麽多。可她就是知道了,而且别人还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会在揭发王太妃那晚,烧掉那些信笺的另一个原因,因为她害怕尉迟南知道她在宫里有如此灵通的消息。
    再有,就是那位妖艳的,曾被她掴掌的,最终被尉迟南打入冷宫的异族女子,她那三瓶近乎蛊毒的东西,成了她能完成这个荒唐想法的最终良剂,那个可怜的女子,只是因为她帮她传了封家信,就把这么神奇的东西当作了礼物给她,她以为莫蓉会用它报复谁,却没想到最终的用途会是这样,而莫蓉也没想到有一天真得能用上它,她以为自己那些作为心里寄托的荒唐想法,只不过是让心灵自由的一种寄托,直到——
    直到他发现了她的秘密——不再生养的秘密,她开始害怕,然后,再次有了身孕,她越发犹豫起来,她想起了韦皇后,那个曾经盛极一时,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女人,从小小的婕妤,一路披荆斩棘,血流成河,最终坐上了皇后的宝座,皇帝喜爱她,也喜爱她的儿子,甚至想废长立幼,最终也这么做了,可结果呢?结果相伴到老,皇后的头衔没了,儿子也没了,只剩下三尺白绫,自绝而亡。
    帝王,就是帝王,他的心与他的人是分割开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