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双腿一夹,马儿飞驰出去,他这一去,在场的众人当然不能站在原地看戏,皇上都上去了,死也要跟着去啊。
除了太祖打天下的那会儿,这还是大魏国第一次在一个战场上一下子投入这麽多高级将领,并且还把高级将领当小兵使。
“护着陛下!”白里急命两侧副将追到两翼。
这一战从中午一直持续到夜晚,直杀的血流成河……
“父王,父王——”尉迟泰睿抱着父亲的腰,阻止他疯了一般的砍杀那早已死去的敌将。
尉迟南膀子一挥,泰睿被甩了老远,泰睿又爬起身,抱住父亲的腰,嘴角因为刚刚那一挥,留了些血丝,“父王——您保重啊。”
尉迟南喘着粗气,脸上都是猩红泛紫的血水,剑尖拄地,眼睛炯亮,眼角看不出是泪,还是血。
“父王……”泰睿跪抱着父亲的腰,眼角流的是泪。
其余众将几乎站成了一个圈,都背身对着这对父子,外面是星星点点的篝火,以及成百上千的死尸,风很大,卷着雪粒子到处肆虐。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属于西北的激烈,让尉迟家的男人用三代的力量积蓄,以及数不清的人命终结了……
第二日,天晴了,一个男人在蓝天白雪之间,奋力驰骋,向南。
然后再是数日之后,某个夜晚,当一个男人推开那厚重的棺椁盖时,他期望什么呢?他期望她不见了,他期望她只是逃了,他甚至怀疑那个躺在那儿的人不是她,然后他解开她的衣服,右肩上,是那两排整齐的咬痕。
“陛下……”李琛想阻止他把死去的人抱出来。
他笑看着这个女人,试探着她的颈脉,她最会骗人,而且谁都骗,他不信她放得下那对可爱的儿女,他不信她这么聪明,会想不到逃离他,她是故意的,故意要他忘不掉她,那样他就会善待她的儿女,善待她的家人……
一颗小脑袋半露出棺椁室的大门,尉迟西君望着父亲抱着母亲,父亲在哭,父亲为什么要哭呢?
母亲说过,把最美好的东西留在记忆里,这样就不会随时间变质,她只是把那些美好的东西都留在了她父王的记忆里。
爱,就似花火,盛开、燃烧,就在短短的一瞬,这一瞬之前,之后,都是漫长的隆冬,走过隆冬的人,才会看到花火的绚烂……
墓冢离京城不很远,站在后宫山上可以眺望到皇家陵园那尖尖的守灵塔。
棺椁裹着厚厚的锦缎,放在了那圆拱形的石室。
“陛下,时辰到了……”李琛一身孝袍,出声提醒。
“李琛,把棺椁打开。”
“陛下……”叹一口气,无奈,还是对身后的几个小宫人挥手,小宫人轻轻拨开锦缎,一根根启开铜钉,费力地推开一条缝隙,尉迟南瞅了里面一眼,默默不语,她依旧躺在那儿。
“陛下?”李琛见他点头,赶快让宫人再次阖上,耽误了时辰可不好。
尉迟南走出墓室,一排宫人、侍女侯在外面,等着进去做最后的整理。
长长的斜行墓道,阴暗,寒冷……
就在墓室门关上的刹那,尉迟南突然顿住身,转身再次回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墓室门上那道机关已经阖上……
七十六 牙痕
他不信,一直都不信她不在了,即使他的眼睛看到了,可还是认为那不是真实的。
但,她不在了又会去哪儿呢?
他在想,一直在想,直想到茫然……
西北大胜,西匈人被打回了漠北,沿着被冰雪覆盖的关河一直往西退去,东匈人也被齐人打回了塞北,沿着狼山一直往北退去,胡虏远去,迎来的会是太平盛世吗?不,中原大地分割太久,正在大融合的边沿挣扎着。
新年伊始,当莫平奴推开家门时,迎面看到的是妻子的笑容,以及一个素不相识,啊呀爱哭的小不点。
玉儿看着丈夫的样子,捂嘴哭笑。
莫平奴看看自己,傻笑一下,对妻子很自豪,“一只胳膊换了一条命,很值了。”
玉儿搂住丈夫的脖子,又哭又笑,“你回来就好。”缺了什么她都不在乎了。
“哇——”女婢手上的小娃儿也跟着母亲哇哇大哭,莫平奴蹙眉,瞅了瞅那个张大嘴哭得难看的儿子,“这小子不会是狼崽转世吧?这么能哭。”伸手把儿子提到了半空中,吓得众人一愕。
玉儿擦擦眼泪,轻捶一下他的胸脯,“哪有你这样提孩子的。”
笑着把儿子兜进怀里,小家伙仰望着这个满脸胡茬,脏兮兮的父亲,觉得新奇,看着看着就忘记要哭了。
一进屋,玉儿便忙着让人准备热水跟干净的衣服。
大冷的天,莫平奴泡在浴桶里,头顶上都是白色的水汽,玉儿细细地替他擦着身子,“姐姐——就在陵园里,我们明天去看看她吧?”
莫平奴低着头,默不作声,姐姐下葬时,他因为重伤,还不能赶回来,一直很自责,玉儿看着丈夫,忽而背过身,偷偷擦掉眼泪,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水滴的声响……
次日,莫平奴正让人准备马车,打算出城去皇陵拜祭,这时,门口小厮来报——大老爷来了,大老爷便是莫函。
“大哥。”莫平奴迎出去。
莫函看了看弟弟空荡荡的袖子,神情黯然,但还是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回来就好。”
“大哥,进去坐吧。”
莫函没有立即进去,只是回头看了看门口的马车,莫平奴也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见驾车的小厮掀开帘子,然后平奴变得结巴:“爷……爷爷?”愣了一下,随即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马车前,亲自扶祖父下车,在他们家,他跟汉阳谁都不怕,可一见了祖父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毕恭毕敬的。
老爷子看了看孙子空荡荡的袖子,没说话。
祖孙三人跨上台阶,进了驸马府。
玉儿没有见过莫老太爷,也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一时有些呆愣。
老太爷到是先立掌一揖,虽然是她的孙媳妇,但她的身份毕竟是皇家的公主。
老爷子这一揖,玉儿才惊醒,“爷爷,您这是折煞孙媳了。”
莫家老太爷进京已经三天了,得知小孙子回京后,这还是头一次露面。听说平奴要出城拜祭孙女,老太爷也坚持一起去,莫函虽然知道祖父进京多半是为了妹妹,但也不敢轻易让他去,怕触景生情,老爷子年岁已大,有个万一,那可就不好了。
但躲又躲不过,只好趁平奴夫妻俩都在,一起去了。
皇陵有重兵把守,好在玉儿是皇室之人,进去拜祭,到也不成问题,青竹林后,富水之北,便是莫氏之墓。
莫函、莫平奴拆开香烛期间,都有意无意地看向祖父,怕他过于难过,可老爷子丝毫没有太多的悲戚,只是微微叹了一声,“这丫头执拗啊。”
拈一柱香,没有插在孙女的墓前,而是插在那富水之滨的沙地上,“青衣河川,道上为仙,曲化成精,廖廖双行,知了,知了,你去吧。”
没人听得懂老爷子说得什么,莫函夫妇,莫平奴夫妇都没听懂。
回城的马车上,老太爷对孙子莫函道:“这次回去,你那一双儿女与我同行吧。”
莫函抬头看看祖父,随即点头。
“本是青竹根,无缘化作富贵树,叶落知归根。”
“谨遵祖父教诲。”莫函点头。
莫平奴清清嗓子,他们一家人说话,只有他跟汉阳算是正常,其他人说话全是谜中带谜。
当尉迟南得知莫家老太爷来京之后,等他派人去请时,老爷子已然离去。
因为对莫妃的思念不去,皇帝每年春后都要到东山行宫住上一段日子,坐在那间小厨房的门口,看上很久很久。
女儿像她,爱笑,不爱说话,爱听道经,他由着她,甚至于她住在宫外的道馆多久他也不让人过问,她可以选择做她喜欢的任何事。
他从不相信她走了,在这一点上,他一直执拗地坚持,甚至有些可笑……
又是一个隆冬到来,莫函披着厚厚的毛皮斗篷,对抄着手,往荣德殿方向去,不过才到不惑之年,耳鬓的头发却已花白。
“舅舅——”小男孩的叫声。
莫函转头,见外甥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小家伙六岁多了,聪明可爱的很,眉眼之间带着些妹妹的样子,但更多的是尉迟家男人的强势遗传,莫函伸开双臂,小家伙跟撒欢的兔子一样,冲进了舅舅的怀里,“哎呀,又沉了。”
小家伙摸着舅舅的胡茬,咯咯笑,“舅舅,什么叫‘结党’?”
莫函一顿,继而呵笑,“怎么问了这么个问题?”
“我在太子哥哥那边听杨武申(新结成的太子党)那些人说的,他们说舅舅你结党。”
莫函苦笑。
“舅舅,他们是要欺负你吗?”
“你看舅舅会被欺负吗?”
小家伙审视一下舅舅,摇头“不会!”
“为什么不会?”
小家伙想了想,道:“他们怕小舅舅们手上的兵符。”
莫函微有些吃惊,“这也是你偷听他们说得?”
“不是,我跟四哥、五哥打架时,他们这麽说的,说我是太子哥哥的敌人。”
“你才多大,怎么还跟哥哥们打架?”
“他们私下里说我的母妃是坏人,说她迷惑父王,父王才会给舅舅们大官做,还说母妃害了好多人。”
莫函无奈,“那也不应该动手啊,你这么小,动手不是很吃亏?”
小家伙一听这些可就得意了,“不怕,我还有三哥跟六哥,他们打不过。”
莫函暗暗叹一口气,哎,妹妹以前说得还是不错啊,还是要想好后面的路该怎么走啊,这一场嫡乱,始终还是躲不过。
妹妹也就是走得早,要是再活几年,这些人弄不好真就把旧账翻到了她的头上,索性走得早,还让陛下惺惺念着,陛下压着众人的舆论,他莫函才能走到今天。
“正儿,想不想去封地啊?”
小家伙对于“封地”还没有太多的概念,只是知道自己长大了会去,“不想去,去了就看不到姐姐了。”
“等你去了,你还可以把姐姐接过去嘛。”
小家伙还是不太喜欢这个提议……
正元三年,莫函请辞。
尉迟南提笔的手,停在了当下,“说,怎么回事?”
“臣,已无能力再助陛下。”
“朕不要听这些没用的,说实话。”
“自匈人除后,国内日渐平和,各方都在休养生息,国力日渐恢复,臣之弩已是到了末点,再无可用之处,况京东直道、战备之时,臣单刀直上,猛切了太多势力,臣实际上早就是个孤臣了,如今已过战时,恐怕为难臣的人不在少数,此时走,可保臣的晚节,陛下也会少很多阻力。”
尉迟南默不作声。
莫函额头点在地上。
良久后,“你回去吧,朕不允。”
莫函抬起头,看看尉迟南,又是一拜,这一拜,谢他的赏识,再一拜,谢他多年来的信任,第三拜,行君臣之礼。
而后起身,“臣走了……”
半天后,尉迟南起身,“把他追回来!关起来!”
哪里还追得回来?莫家人似乎都很会一招——擅隐。
莫函的离去,看上去让七皇子尉迟正的未来变得渺茫无依,然而,真正的莫家党并非是眼睛看到的那些人,廷尉封侯祖虽然与莫函有过私交,但这些年曾经十余次参奏莫函的罪状,次次精准、狠厉,让人不得不想,他早与莫家决裂。御史大夫萧重恩,也是与莫函不合,然而这两个人却是真正的莫家党,走了一个莫函,却多了两个莫家党,这两人在朝中也都有自己的影响力,加上尉迟家两兄弟的兵符,莫家表面上的实力是削弱了,毕竟没人在朝,不好办事,但实际的势力却可以说更厚重了,保住尉迟正长大成人算是足够了。
只是——莫函退出了,全身而退,正如毛老太爷所说——叶落知归根。
京东直道上,一老汉驾着驴车,嗒嗒地往东而行,偶尔回过头,对自家的婆娘指指沿路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