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城市自身的经济危机使然。不过,在失业情况如此严峻的今天,中国经济即便没有危机,哪怕只是轻微的放慢增长,都可能引发类似人口排出现象。当然,新的历史环境中的人口排出形式可能既不是“上山”也不是“下乡”,而是一大批人彻底的沦入生存底线之下,而首当其冲的可能就是这批新的城市移民——农民工。他们既无“山”可上,也无“乡”可下。因为随着耕地的不断减少和人口的不断膨胀(有统计指出,二○○○年至二○三○年间,大陆占用耕地面积将超过五千四百五十万亩,由此导致的失地和部分失地农民将达到七千八百万人),中国今日农村人均资源的匮乏程度已经远非毛泽东时代可比。一份中国社会学家的调查显示,在中国年轻一代的农村移民中,不会、不愿以及由于耕地太少无法务农者的比例高达70%。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是一群不工不农、不城不乡的边缘人,是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悬空阶级。在这个意义上,塔吊,正是这个阶级的尴尬处境的最佳隐喻。一旦这些人失去城市中的最低职业保障,他们就将变成中国历史上标准意义上的“流民”。所谓流民,即是指那些无法顺利出卖身体的人,而当身体都无法出卖的时候,身体就可能变成暴力的资本。看看中国那些争先恐后的卖血者,我们就能知道,中国农民工与流民之间的距离实际上是多么的接近。一场不起眼的经济停滞就可以促成这种身份的彻底转换。而在我们看来,问题重重的中国经济随时都可能发生这种停滞和衰退。在今天中国,所谓城乡壁垒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身份壁垒,而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房价,毫无着落的就业机会,远在天边的教育及医疗保障,不断升高的城市生活成本。这些已经悄然挖出的鸿沟像一道更加坚实的围墙将农民牢固地排拒在城市(化)之外。如此观之,一支历史上最大的流民队伍已经在当代中国昏睡的意识之外悄然成型。这支流民队伍的规模已经占到中国现有城市人口的20%以上(1亿/4.5亿),而且有源源不断的候补人员。如此巨大的流民规模对任何社会来说,都是一支令人胆寒的摧毁力量。
    中国农民工大多集中在建筑、餐馆、发廊、搬运、街头摊贩这些边缘性职业中。这些职业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靠身体吃饭,其待遇和职业稳定性都相当差,对经济波动极为敏感。中国新华社的记者从2003年七月起,对一位来自湖北仙桃的农民工彭红平进行了一次跟踪采访。在短短的115天中,这位26岁的湖北农民更换了11次工作,有60天处于失业状态。应得工钱925元,遭到老板克扣后实得415元,平均下来每天只有4元。他吃不饱饭,并且经常露宿街头。不过,这并不仅仅是彭红平个人的独特遭遇,有调查显示,有37%的农民工曾经遭遇过身无分文的境况。然而,这些难以置信的数字远远不能描绘这位现代“苦力”在城市生活中的屈辱、艰难,其生存状态远远超出我们理论上的合理想象。如果一定要描述的话,我们只能说,这是一个盛世中看不见的“悲惨世界”。专门研究中国企业情况的汉学家高家龙曾经为我们描述了1910年代上海工厂的生活情况。在日资的内外棉纱厂,工人们可以获得廉价的住房,虽然七到八人同住一间,但租金非常低廉,仅仅相当于月工资的1/50,这些工人的集体宿舍有电灯、自来水、厨房。不仅如此,内外棉纱厂还“为工人支付于工作相关的工伤或疾病的医疗费用。”相较于一个世纪之前的民工生活,彭红平的遭遇让我们恍若隔世。虽然我们没有更加准确的数据描述当今中国农民工的生活工作状况,但彭红平的故事却大体上反映了中国农民工在城市中的“职业”处境。在2003年10月中国国务院的新闻招待会上,中国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副局长梁嘉琨透露:“中国煤矿每年死亡人数接近6000人基本上都是农民工”,农民工由于被拖欠薪水而被饿昏的悲惨报道也时有所闻。这些广泛的报道和证据表明,中国存在着数量惊人的“血汗工厂”、“血汗工地”、“血汗公司”,而中国农民工就是这些血汗行业劳动力的主要供给者。无论这些血汗行业在经济上多么“合理”,它都是对社会人道底线的尖锐挑战。最为关键的是,它对中国的脆弱的社会稳定具有“高度”的敏感性。因为这无异于说明,数量庞大的农民工已经沉浮于生存线上。跨越一步,他们就无法维持最简单的再生产。
    到目前为止,就我们观察到的情况而言,中国城市中的农民工都是以地缘的纽带小规模的聚集在一起,这种“共同体”给了他们相互帮助和相互救济的最后庇护。但谁也不能保证,如果情况长期得不到扭转,这些现在还在起到稳定作用的“共同体”会不会变成一个个小型的犯罪集团。发生在中国湖南省的张君案,就是这个可能发展的一个具体例证。事实上,那些失去了地缘共同体庇护的民工中的“散兵游勇”们早就成为了城乡犯罪的主体。无庸讳言,这些犯罪是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的。如果将一个人为了吃饱饭而去偷窃的行为定义为犯罪,这将会把我们置于相当痛苦的伦理困境中。值得注意的是,有组织的犯罪已经是底层反抗比较高级的形式。由于有组织的,公开的政治反抗行动风险巨大,底层社会对秩序的反抗一般会采取风险较小的形式。这些形式包括偷懒、怠工、装糊涂、开小差等等。与有纲领的、正式的反抗相比,这种反抗是潜在的、个体性的、随意的,避免了高昂组织成本,所以被称为“隐藏的文本”。2003年的中国民工“跳楼秀”实际上就是这样一种“隐藏的文本”。“隐藏的文本”是一种不容易被观察到的反抗形式,虽然它可能对社会秩序的效率构成重大伤害,但却很难被当局视为一种对政权具体的威胁。当局的这种懈怠和错觉很可能为底层反抗的进一步组织化发展提供机遇和时间。显然,中国农民工中越来越普遍的个人和有组织的犯罪正在超越“隐藏文本”的初级形式。有许多社会学调查都显示,中国新一代农民工比他们的父辈受过更好的教育,但对现状却有比他们父辈更加强烈的不满。他们中间的未婚比率相当高,因而家庭对他们的传统约束力很小。这为农民工进一步的组织性抗争贮备了情绪和人员基础。如果有精英加入领导和组织,就足够构成一种强大的挑战力量。依当代中国精英们的傲慢眼光观察,中国农民工群体中没有精英,因而不足为惧。但他们不该忘记,就在不久之前的中国历史中,这个群体中就出现过毛泽东这样具有强大行动能力的精英分子。而今天的孙志刚不过是这种精英一张模糊的面孔而已。
    与其他国家相比,中国似乎是一个底层革命特别频繁的国家,近有毛泽东的革命、洪秀全的太平天国,远则有无数的底层造反运动和王朝更替。这应该使我们对底层革命抱有更高的警惕和敏感。底层革命从来就是“瞬间”出现的,不会给出明确的提示和预兆。因为它的基础早已经成熟。用这个角度观察今天的中国,我们就会发现,我们离这种革命的距离实际上并不遥远。2003年年末发生在孟子故乡山东邹城市的一起骚乱事件为这种发展提供了一些具体的背景。
    2003年10月27日,山东邹城市城管队在追打一名卖油饼的小贩时候,当场将这位小贩碾死。第二天,上千名愤怒的市民冲击市政府和市委,并冲入办公楼将许多办公用品砸碎。
    虽然我们不妨以最恶的心态来揣测中国的城管以及其他执法人员,但碾死小贩应该是一个意外事件。然而,当一个意外事件变成引发一场骚乱的原因的时候,足以证明人群中早已经储备了相当强烈的情绪。“意外事件”只是一个触发点,只是一个证明骚乱合法性的理由,是一个“号召”骚乱的信号。这种“借题发挥”的技术,我们几乎可以在所有大大小小的群众运动中发现。在社会情绪比较平稳的时候,人们一般会以个案的方式来寻求问题的解决,群体性骚乱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有效形式,毕竟这种方式隐含着对参与者的巨大风险。所以骚乱其实并不仅仅是寻求具体问题的解决,而是指向“整体”解决的一种集体行动。在邹城事件中,这种集体行动的边界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以那个无辜丧生的小贩为象征物的下层阶级。一个集体象征物的不幸遭遇,能够立即引发一场集体行动,说明这个集体对自己的处境已经有相当清醒的自我意识。我们的经验以及相关的调查都显示,大部分农民工都自我认同为“城市中的农村人”。在这个意义上,农民工作为一个群体,自我认同度比传统产业工人的还要高,其群体边界也更加清晰。他们甚至通过衣着就能一眼识别自己的同类。换句话说,这个集体已经具备了某种程度上的阶级“自觉”。这种“自觉”也同样在邹城骚乱事件具体指向中呈现出来。骚乱人群不是直接去殴打城管队员或冲击城管队泄愤,而是直接冲击市政府。这个举动表明,骚乱人群已经将这个小贩的意外惨死看作了“故意”和“系统”迫害的一部分,而迫害者正是有能力实施这种“系统迫害和压迫”的政权本身。在骚乱者眼中,城管队只是另外一个阶级——压迫阶级的象征物。在这里,阶级与阶级的界限已经泾渭分明。在近几年的报道中,发生在中国城市中类似邹城这样的“意外事件”已经屡见不鲜。这有力的提示我们,所谓“意外事件”其实一点都不意外。在这些看得到的意外事件之下,可能还隐藏着一个看不见的“庞大而系统”的叙事。而这个历史性“叙事”的主角之一就是那个无辜惨死的小贩所象征着的农民工阶层。这个阶层不仅数量惊人,而且联结着两个与自己面貌酷似的群体——农民和越来越壮大的城市边缘群体。基于这样一个事实,我们大致可以判断:更大规模的底层运动已经为自己找到了最基础的群众。现在的问题是,他们能被积极和理性的组织起来吗?如果不能,他们会不会成为某种临时聚集起来的横冲直撞的破坏性力量?一壶持续升温的水总是要开的,不是以这种形式,就是以那种形式。
    工人,关键的少数?
    在经历了25年的改革之后,中国的工人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领导一切”的主宰地位跌落到今天几乎社会最底层的地步。1992年之后,这个跌落的过程开始加速,至今没有停顿的迹象。如果说1992年之前,这个过程只是以某种缓慢、不为人知的方式进行的话,那么在1992年之后,这个过程就变得清晰可辨了。这种加速的变化,对作为一个整体的中国工人正在开始产生某种质变性的心理冲击。
    把工人夸张和吹捧为中国的“领导阶级”当然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虚张声势,但中国工人在改革之前的优越地位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在那个时代,与农民相比,工人是一种身份,是一种城里人的标志。与知识分子相比,则更是一种政治待遇。中国知识分子哭着喊着争取了几十年,好不容易被最高当局恩准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才觉得自己翻了身,免除了“异己分子”的嫌疑。但今非昔比,短短十几年过去之后,如果你再将知识分子当作工人的一部分,恐怕就不再是一种抬举,而是一种羞辱。在中国改革之前,唯一比工人优越的大概就是中国的干部阶层。即便如此,其经济上的分化和差距也是非常不起眼的。有人将中国工人比作改革前中国的类中产阶级,的确是非常有道理的。如今,所有这一切都已经变成了中国工人的苦涩回忆。而这个昔日曾经是中国社会稳定中坚的“老中产阶级”,也正在成为中国执政者眼中的心腹大患。所有的调查都显示,工人是中国25年改革中受损最大的一个阶级。对于这一点,中国工人感受至深。1994年在北京八个城区所进行的一项调查揭示,有57.9%的工人认为自己的收入处于中等以下水平,认为自己处于中等以上水平的只有7.4%。这表明,早在90年代初期,中国工人就对自己的地位跌落有了相当明确和一致的认识,而且评价极低。在当时,这其实是一种预感。十年之后,中国工人的处境不仅证实了这种预感,而且变得愈发阴暗。2002年8月~9月,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在辽宁下岗工人中做了一项调查,结果显示有高达80%的被调查者认为中国社会公平程度较差。虽然这项调查的样本有些特殊,但却基本上代表了工人对中国改革的态度。实际上,在工潮和抗议此起彼伏的今天,此类调查多少显得有些迂腐了。(职业声望调查:报告116)然而,这究竟意味着中国工人作为一个强势集团在渐次退出历史舞台,还是意味着他们正在以一种被压迫者的姿态重新进行的一次集结呢?
    在改革之前,作为一个阶层或者一个集团的中国工人,虽然是附庸于政权的一种力量,但其阶级和集团意识却是非常强烈的。每一个工人都可以意识到他是这个集团或者这个阶级的一份子。这种强烈的自我意识部分要归结为宣传机器的灌输,部分要归结为工人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