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济、政治以及身份上的明确地位和边界。改革之后,中国工人作为一个阶级的这种自我意识逐渐瓦解了。由于职业分际在改革之后是个人地位变动的主要因素,所以中国工人曾经非常强烈的阶级意识被一种朦胧的职业归属所取代。人们不再用自己所属的阶级地位来解释自己在改革中的命运,而更多的是以自己的职业来解释这种变化。不过,与这种趋势同时发生但显然更加强烈的趋势则是一种无助感。在切断了与政权的传统联系,而官办工会完全成为摆设的情况下,中国工人在20多年的改革中逐渐被切割成一个个分离和孤独的个体,基本上失去了与集团、与社会的制度性联系。换言之,他们彻底失去了保护。中国工人这种自我认同的消解和危机与中国社会的碎片化趋势是一致的。事实上,具有传统马克思主义观念的中国国有企业工人队伍的不断萎缩,以及工人职业和人员成分的不断复杂化,都在不断削弱中国工人传统上的阶级意识。然而,作为一个客观存在的阶层,中国工人的意志不可能彻底消失,它总会以这种或者那种形式表现出来。当原子化的趋势发展到极至,当自由蜕变成孤苦无助的时候,人们就会有强烈的重新凝聚的需求。我们今天看到的,不仅是中国工人从传统的“领导阶级”沦落为一个“受剥夺阶级”的低潮时期,也同样是他们作为一个最新的“受剥夺阶级”重新凝聚并开始发挥作用的时期。这种趋势在中国的失业工人中间表现得尤其明显。失业工人是中国改革中受创最烈的那一部分,其生活水平大多已跌至绝对贫困状态。对这种让人刻骨铭心的生活变化,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一位家住沈阳铁西区的失业工人告诉《华尔街日报》的记者:“我们这些人本来是有工作的。我们有过自己的生活,我们还有过钱。因此当政府说它不能为我们所有人安排工作时,我就是不明白。” 显然,这是一种夹杂着绝望的迷茫。这种情绪在中国的失业工人中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中国失业工人会不会成为中国工人重新凝聚其集团意识,并催生中国新型工会组织的先导者,我们不得而知。但作为一种强烈的意志,它肯定会显示其力量。以任何标准衡量,中国失业工人的数量都已经达到了爆炸的边缘。危险的是,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这个群体的规模不仅将在高基数上继续膨胀,年龄结构也将日趋年轻化。与农民相比,工人的生存方式决定了,一旦失去工作,他们就可能立即沦为赤贫和饥饿状态。对此,我们恐怕很难寄希望于中国形同虚设的社会保障网络。以我们对中国分配机制的了解,如果我们能够稍微延缓中国贫富分化的零博弈趋势,可能已是最高目标。所以,由最先苏醒的中国失业工人为主导的中国工人,将成为影响中国未来的又一股重要力量。这个力量并不会由于工人的职业和收入分化而彻底消失。相反,由于失业工人生存状态的绝对贫困化而会变得更加具有烈度。与中国庞大的农民群体相比,中国工人可能是下层中的少数,然而,其组织性和认识能力决定了,他们可能是关键的少数。而失业工人则是这些关键少数中的关键。
对这种不断汇聚,随时可能掀起风暴的社会潜流,中国领导人早在90年代中期就已经隐约的察觉到。1996年,中国当时的最高领导人江泽民就通过《工人日报》安抚中国工人:我们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以后,绝对没有降低工人在企业中主人翁地位,也绝对没有改变工人阶级在我们国家中的领导地位。接着,他重申了毛泽东时代的理论: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这是写进《宪法》的。江的这段谈话表明了中国领导人的一种隐隐的忧虑:昔日的稳定基础和忠实盟友越来越可能成为首先造反的一群。不过,这种担忧并没有从根本上挽救局势。虽然从那个时候起,中国领导人做出了种种努力,以改善中国工人的境况。但gdp迷信所造成的执政偏差,以及官僚利益最大化的恶性发展,都使局面进一步恶化。2002年一项在东北四城市对下岗工人所做的调查显示,过去5年中生活情况变坏的受访者达到6成以上,而情况变好者则微乎其微。面对这种现实,当局的安抚简直就像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对于这一点,中国工人心知肚明。他们现在已经非常清楚,他们既不是什么主人翁,更不是什么领导阶级。他们只是不公正改革中的最新一个牺牲品,或者某些人眼中的“改革代价”。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多的失业,更多的压榨和更黑暗的未来。公正的看,工人尤其是传统产业工人地位的非主流化,是现代化的一个必然趋势,但在财富不断增长的同时有如此之多的人陷入绝对的贫困,却很难用这样的逻辑加以解释。准确的说,中国工人受到了官僚利益集团的掠夺。这种掠夺将自己包装成一种必然的历史规律,以便让“牺牲”者们心悦诚服的接受。但显然,这只是一个谎言。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改革必须以一部分人的牺牲为代价。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种牺牲必须像中国失业工人这样惨烈。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发生,那就只能证明,这种改革不仅值得怀疑,而且必须加以反对。实际上,中国工人目前的悲惨处境根本就不是所谓历史的必然,而是特殊利益集团假借改革巧取豪夺的结果。如果真的有什么必然的话,那它就是中国改革特殊政治逻辑所决定的必然。而这种改革逻辑本身却是人为的。中国东北一位高级领导人在谈到工人失业的问题时候说,“我们在清理一个历史时期留下的包袱。”他所说的历史时期显然是在指中国的计划经济时代。在中国,将所有改革问题都归咎为“计划经济”是一个非常时髦的“理论”。但在失业工人亲眼看到他们昔日的领导们在一夜之间就能积累起巨额财富的时候,他们会相信这是真的吗?
在90年代中期,当中国工人第一次遭遇大规模的“下岗潮”的时候,中国城市中曾经广泛流传着各式各样的下岗工人自杀的故事。一个流传在湖南某地区的版本是这样的。一个孩子由于很久没有吃肉,在市场上偷回了一块。当孩子的父母得知这一块肉的来历后,羞愧难当。于是,他们背着孩子在肉里面放入老鼠药,一家三口自杀身亡。当被问到这个故事的真实性的时候,讲述者言之凿凿:当然是真的,就发生在我们隔壁那家停产的玻璃厂中。
在90年代中期,这种具有明显寓言结构的故事,更多的是弥漫于中国工人中焦虑情绪的一种投射,其发生的概率与其流传的广度并不相称。但现在看来,这类故事已经全然没有了当时的夸张和渲染成分。有非正式的统计表明,失业工人在中国自杀者中占有相当比率。这说明,许多失业工人的生活挫折已经达到了他们个人的承受极限。今天,当这种悲剧真正发生的时候,人们似乎却不再热衷于传播。这或许是人们已经习惯了悲剧,学会了残忍;也或许是人们正在准备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的确,就中国的改革的进程而言,中国工人在改革中的故事还远远没有讲完。
对于中国工人,中国官方媒体要么大肆夸张个别人下岗之后发财致富的童话故事,要么就以一种虚伪的同情号召他们“重头再来”(中国一首广为流传,其中充斥着对失业工人廉价同情的歌曲),但却对他们作为一个集体的历史命运只字不提,装聋作哑。
准确的说,中国的改革是中国共产党逐渐缩小的其控制圈的过程。这种控制对农民和其他城市边缘阶层来说,意味着更多的禁锢;而对工人来说,则意味着更多的保护(虽然它同时也带有强烈的禁锢色彩)。所以,当农民和城市边缘阶层被第一批释出控制圈的时候,他们实际上是获得了自由,因而也获得了成功。然而,当中国改革转入城市改革之后,第二批被释出控制圈的工人却远远没有那么幸运,因为他们更多的是失去了保护。中国改革在转入城市之后,实际上就是一个工人逐渐被逐出保护圈的进程。如果我们以中共政治权力为核心,按所有制性质以及在权力基础中的重要性画出几个同心圆。我们就会发现,最接近政治权力核心的是国有大型企业,其次为地方国有中小型企业,最外围则是各类地方的集体企业。在整个城市改革中,分布在最外围的地方集体企业最先失去保护。他们甚至在改革之前就已经被打入另册。我们曾经预计这些企业中的工人将是城市改革中最早的受难者,这一点在90年代中期就已经非常明确。1995年在湖北省26个县市的进行的一项失业调查现实,集体企业的职工占失业者的比率为69%,国有企业职工占31%。几乎在同时,在全国35个大中城市中,国有企业职工的工资增长幅度超过集体企业职工的一倍以上。集体企业职工的工资增长幅度甚至低于通货膨胀。现在,城镇集体企业已经成为历史名词,他们要么破产,要么已经被“私有化”了,职工中的绝大多数都沦为了无稳定职业的城市边缘人员。如今的年轻人恐怕已经不知道集体企业为何物了。不过,集体企业职工的遭遇很快就落到地方国有中小型企业的职工头上。在90年代中后期,中国进行了一场秘而不宣的大规模私有化,主要就是针对地方中小型国有企业的。在这个过程中,大量工人以极低的代价被推入社会,成为事实上的失业人员。这个过程在中国内陆省份进行得非常彻底,强盗私有化的掠夺色彩也非常充分。为企业工作了一辈子的职工几乎没有得到任何补偿便被迫成为“自由职业者”。与此同时,官僚利益集团的内部人却借原国有企业的土地或资产买卖成为“新富阶层”。地方国有企业与政治权力核心的距离较远,在经济上也不具备战略价值。而随着市场竞争的加剧,这些企业甚至成为地方政府的包袱。他们被抛离于政治权力的保护之外,实在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1995年,在保护成本越来越高昂的情况下,中国领导人为国有企业改革提出了“抓大放小”的战略,所谓“放小”正是指的这一批企业。“放”只是一个好听的说法,其实质是将国有企业职工作为包袱甩掉。这成为中国90年代中后期如火如荼的“内部人私有化”的一个重要的政策背景。而国有企业工人也成为了这种官僚利益集团“原始积累”的首要侵害对象。根据《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提供的数据,中国国有、集体单位职工人数从1990年的1.38亿人减少到1999年的9900多万人。不难推断,这其中大部分人已经成为毫无保障或者保障很少的失业人员,构成了城市贫困阶层的又一重要来源。与进城的农民工相比,中国国有和集体企业失业工人虽然同处中国城市社会的底层,但他们的地位落差要比农民工大的多,受教育程度以及组织性也要比前者好的多。这个区别决定了,如果境况得不到改善甚至继续恶化的话,他们将是中国城市中首先点燃动荡之火的一群。事实上,中国城市中已经习以为常的静坐、示威和抗议活动,主要就是这批失业或者即将失业的国有企业工人所组织的。与无组织的农民工相比,失业工人不太可能成为城市犯罪暴力犯罪的主体,他们主要采取群体性的威慑办法,比如集体性的上访、静坐。工人们在原来企业中所形成的群体关系(比如居住地的集中),为这种活动提供了基本的组织基础。但如果他们彻底失去了与原来群体的联系,或者这种以前形成的纽带不再能够起到最后的组织和庇护作用,失业工人的生存就会面临两种选择。一是以个人的形式加剧城市中暴力活动,另一个就是结成更有效的新型组织,比如自由工会等等。这是一个很容易推导的结论。纵观90年代中期之后中国工人的抗议活动,工人基本上是以原企业为基本组织形式的分散活动,在口号上也是避免采取激怒当局或明显授人以柄的极端立场。他们的诉求往往是单纯的经济目标,比如要工作,要吃饭。这种诉求既合情,又合理,让人在道德上根本无法予以拒绝。即使涉及政治性诉求,也往往只是指向某个具体单位,具体个人的腐败行为,而不将这种诉求拔高到制度与体制层面。这显示了工人在中国这块特殊土壤上运作政治的娴熟技巧。不过,在进入新的世纪之后,中国工人的走向正在开始发生新变化。一方面是城市暴力犯罪不断高涨,其突出标志就是爆炸、投毒等恐怖事件已经开始走入人们的生活;另一方面则是跨企业、跨行业抗议活动的出现。2002年3月11日,辽宁辽阳市6个企业的5000多名工人联合行动,走上街头抗议。这次抗议活动表现出了一系列不同的特点。其中最值得记录的有如下几条。第一是跨行业及企业的联合。这种联合抗议在90年代几乎从未出现过。显然,由于意识到单打独斗的无效性,中国工人们正在跨越中国共产党最为忌讳和警惕的“有组织、有预谋”的抗议界限。与“有组织、有预谋”的特点必然联系在一起又一个特点是,辽阳抗议罕见的出现了工人领袖。这实际上是中国底层社会草根精英的雏形。出于杀鸡禁猴和分化的一贯策略,当局逮捕了三位工人领袖。中国当局这种传统策略并不高明,这很可能迫使这些底层民众走入地下,从而鼓励暴力集团的出现。这是一条不应该再重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