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理?毫无疑问,这肯定显著提升了中国总体上的投资率。
    实际上,中国1980年代迅速崛起的乡镇企业也是政府财政极大化的产物。只不过在这里,地方政府变成了基层政府。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所谓的乡镇企业现象就是,中国沿海基层政府在财政压力下,倾全乡(全村)之力向外部寻求财政来源的产物。由于乡村政府所控制的资源极少,这种财政极大化冲动更多地只能通过市场手段获得。这也就是为什么乡镇企业看上去更加具有市场导向特征的原因。显然,乡镇企业并不仅仅是个人的创造,而更多是基层政府的创造。乡镇企业作为另外一种小型官办企业,是中国地方财政官僚化扩张的早期表现。这种举全乡(村)之力办企业增加财政收入的模式在中国改革时期被反复复制。
    如前所述,地方政府作为官僚机构在分权改革中并没有被剥夺其全能性质,这就使得地方政府有机会在更为广大的范围中复制命令经济,依靠行政方式整合资源,争取最快的经济增长速度,并扩充当地财政实力。于是,甲省上汽车项目,乙省也上汽车项目;甲省搞大型化工,乙省也争取化工企业;甲省宣称以高新产业为支柱,乙省也轰轰烈烈的高新产业起来,你争我赶,不遑多让。中国各地产业高度同构,产能严重过剩的现状端赖于此。及至2000年之后中国进入所谓城市化阶段,中国各地连城市面目也开始变得千人一面。到处都是钢筋水泥,高楼大厦,活脱脱一个个工业怪兽。隐藏在经济结构同构,城市面目同质之后的,其实就是全能政府之“同”。20多年以前,一位海外中国问题学者曾经用“蜂窝状结构”来描述计划经济时代中国各地方经济结构的趋同倾向。在经过了26年的改革之后,问题似乎仍然没有丝毫解决的迹象。难怪许多外部观察家在今天的中国经济中总是不断能窥见毛泽东时代的影子。很多年以来,“调整产业结构”(经常还会加上‘大力’的修饰前缀)一直是中国官方文件中的关键词之一,但结局却总是令他们相当难堪。原因其实相当简单:各级地方政府有动力也有能力去推动这些可以带来短期增长的重复建设。(如果取消政府的投资功能基投资能力,让市场发挥裁判作用,一个具有比较优势的产业结构就会自动出现。)
    与中央政府相比,地方政府的全能只是就其控制范围内小一些,但其性质仍然是标准的全能政府,这一点,我们可以在地方政府在整个改革时期的投资方式看的非常清楚。在1980年代,地方政府的投资主要依赖中央财政的拨款,争取中央项目就成为主要手段,在拨改贷之后,地方政府投资手段主要靠命令当地国有银行贷款来取得,而在90年代中期国有银行贷款权逐渐被上收之后,地方政府的投资手段被迫多样化,在继续争取国有银行融资以及中央财政的大项目之外,还开始利用股市、地方金融机构(比如地方商业银行)、外资等等。在1990年代中后期,中国官僚系统可能是在全世界出访最频繁、队伍最庞大的招商引资队伍(许多地方干脆设立了常设官僚机构:招商局),而他们许诺的税收优惠,土地优惠也是全世界最慷慨的。到了新世纪的城市化阶段,地方政府终于找到另外两件法宝又一次撬开了国有银行的大门。一是土地,二是城市基础设施的特许经营权。土地可以抵押,特许经营权所带来的稳定现金流也同样可以用来抵押。而这是中国低能的国有银行最容易避免麻烦的贷款方式。世界银行的统计显示,自1998年以来,银行对政府的贷款(包括持有政府发行的债券)每年猛升61.6%,而每年对于企业的贷款仅上升10.4%。这些贷款大量进入地方政府推动的机场、铁路、公路、电信等基础设施建设。显然,在如何套取银行贷款方面,中国的地方政府表现得相当出色。中国地方政府的这种能力反映在宏观数据上就是,在2003年的一季度地方项目的投资增速达到65%,相形之下,中央项目12%的投资增速就显得克制得多。地方政府投资爆增的态势立即激怒了中央政府,严厉的行政措施随即而来。在2004年4月底,甚至破天荒地出现了命令股份制商业银行停止所有贷款业务的纪录。这种强硬的举动让人想起了11年前的那一次宏观调控,同样的投资过热,同样的“严刑峻法”,真是“过七八年又来一次”。(如果11年前,因为中国仍然存在普遍的短缺,过度投资还有某种理由的话,那么在普遍过剩的今天,过度投资又所为何来?这不由得让人怀疑,号称取得了巨大成就的中国改革,究竟是让中国的官僚机构进步了还是退化了?)中央政府在2004年的宏观调控是明智的,因为他们非常清楚,地方政府的巨大投资最终都将通过国有银行的坏帐、国家财政的赤字(显性和隐性赤字)、国家土地资源总量骤减的方式对国家主权信用造成重创。换言之,地方政府以及各种利益集团纷纷在趁“热”打劫,窃取国家信用以自肥。而中央政府正是这种国家信用的唯一承担者。地方政府的财政能力极大化是一种非常正常的冲动,但关键的问题在于,在今天的中国,地方政府财政能力的极大化,都是以国民未来的预期收益减少作为代价的,它的成本是由子孙后代的未来福利来支付的,而它的收益则却在今天被特殊利益集团所兑现。这大概就是聪明的温家宝在2004年宏观调控中要“坚持把紧土地、信贷两个闸门”的原因。显然,作为一名在专业上非常用功的政治家,温家宝已经清楚的洞悉了调控的技术要领。但问题是,中国官僚系统的投资冲动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技术或者经济问题。“信贷和土地两个闸门”看得住一时(就像朱鎔基那样),但看不住一世。一遇机会,就会死灰复燃。中国2003年重新开始且至今没有结束迹象的投资过热就是一个明证。在这个与1992年几乎一模一样的投资过热背后,浮现出的是同一个古老的政治问题——拥有太多资源且完全不受约束的官僚体系。在某种意义上,它已经在中国存在了数千年。要想根治这个问题,技术和经济手段恐怕无济于事。更为吊诡的是,经济高速增长本身正是中央对各级地方官僚提出的政治要求,这就是说,中央政府自己就是问题的一部分。所以在遏制地方府过度投资方面,中央政府不可能走得太远,它只能在足以保持社会稳定的增长速度与防范金融风险之间走钢丝。这是一个维持了20年的脆弱平衡。种种迹象表明,这个脆弱的平衡游戏正在趋近终点。我们的判断是:地方政府开始大规模的利用土地投机(一个完全不可再生的资源)来强行推进经济增长的事实已经说明,政府手上可资利用的要素资源已经趋于枯竭。因为在我们看来,土地,是各级官僚系统以全能方式推动经济增长的最后可以任意使用的要素资源,一旦这个资源被掐死或者消耗干净,官僚强制型的经济增长就将无法维系。这暗示,已经维持了20多年的以政府投资为主要特点的经济增长模式正接近油尽灯灭之时。接下来的问题是,中国能用什么东西来取代经济增长的这个官僚引擎?如果经济失速真的发生,放在中央政府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要么继续强行维持原有的经济增长路径,这意味着放任各级官僚系统的不智投资,要么以巨大的政治意志忍受经济突然失速所带来的社会痛苦,并开始中国社会的全面转型。但其中任何一条都可能引发难以预测的风险。前途的确非常凶险。
    隐蔽的计算
    在激发中国畸高的投资率的所有原因中,官僚系统面临的政治压力和财政压力只是两个容易分辨的原因。另外一个更为隐蔽也更为重要的原因则是:中国官僚们越来膨胀的对个人财富极大化的追寻。这个原因对中国投资率的贡献虽然无法定量的测量,但却是一个普遍的经验事实。
    个人财富最大化,是改革时期潜伏于中国官僚集团意识中一个最为重要的理性计算。在整个改革中,中国官僚集团一直以这个标准衡量、解释直至扭曲和控制改革。1992年之前,中国官僚集团的这个理性计算已经开始苏醒,但由于中国的整体走向仍然存在高度不确定性,所以这种计算主要表现在那些底层官僚之中。这些官员在传统官僚体系中的上升机会有限、政治利益较少,因而也最早表现出了这种倾向。他们利用分权改革中合约不完备的特点,以承包、兴办乡镇企业、三产企业等方式来实现个人财富极大化。1992年之后,中国的市场化趋势已经不可扭转,财富冲动作为中国官僚集团的一种整体意识得以最终明确化。于是,寻租成为中国官僚体系牟取个人财富的一种普遍形式。有趣的是,苏联和东欧在此前的巨变为这个时期的中国官僚们树立了一个标准的未来图景。他们几乎一致认为,中国的民主化将不可避免。这使中国官僚的寻租带有一种普遍的焦灼感,并显得尤其迫切。事实上,1992年中国创纪录的经济过热,与中国官僚们这种突然爆发的末世心态有着密切的关系。1990年代中期之后中国的发展几乎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当然也出乎中国官僚体系的预料。在经过短暂的混乱之后,中国官僚系统重新夺回而且牢牢控制住了中国的改革权。持续的经济增长、国际社会由旁观到接受再到惊叹的态度转变,使中国官僚体系的整体意识由焦灼到自信,最后变成一种权力的自负和骄狂(这当然是一种不祥的信号)。很清楚,中国社会在90年代的这种发展,一点也没有冷却中国官僚利益集团的财富欲望,反而使他们有机会利用改革的控制权将这种极大化计算体制化。
    事实证明,中国官僚利益集团不仅能够容忍市场,而且还有能力控制市场。在他们那里,市场不再是一种可怕的异己力量,是一个不知道怎么就会催生出某种怪物的潘多拉之盒,而是他们手上一件可以任意摆布的道具,是一个可以完全服从并服务于官僚集团利益的“制度创新”。准确的说,中国在90年代中后期的演变,本质上就是中国逐渐向一种稳定的阶级寻租体制的演变。寻租,作为中国官僚利益集团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已经不再需要担心同僚告发,因而也无需合谋(这样可以降低交易成本)去签订一份“一、三、五你贪污,二、四、六我贪污”的明确合约的地步,因为他们心里非常清楚,他们的同事也在干着同样的勾当。现在,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在任何时候利用任何机会进行尽可能多的寻租。
    中国官僚利益集团已经不再需要利用体制内的权力到体制外去寻租了,他们已经成功的建立并巩固了这样一种体制:权力即金钱、“位置”即金钱,财富已经成为权力等价物并允许自由流通。他们可以同时在两条战线上作战,可以同时政治和经济上实现利益最大化。一句话,他们是这个体制任何经济增长理所当然的剩余索取者。这一点,在新世纪的开端被公开化和合法化了。在这个时候,大多数人开始恍然大悟:中国不再有什么体制内和体制外,一切都在权力的控制之下,并成为这个体制的奴仆。这种结局可能要让那些在92年一时冲动毅然决然下海的官员们后悔了。下海,可能让他们一次性的得到了财富,但却让他们永远地失去了“位置”,而“位置”给予他们的将是永久性的剩余索取权。难怪许多精明的民营企业家在今天也纷纷要开始寻求“位置”。
    我们一直强调,中国官僚利益集团是中国改革中具有操纵力量的行动集团。当经济利益极大化冲动变成这个集团的整体意志的时候,他们就很容易将这种意志转化成一种体制或者制度的理性,并成为中国经济活动的一个重要变量。中国不可理喻的投资过热,实际上就是这种制度理性使然。对于中国的官僚体系来说,投资活动,(尤其是那些利用公共资金来进行的投资活动)是他们实现这种理性的最佳手段。正如一位深知中国投资戏法的人士所讽刺的那样,“没有项目怎么寻租呀?”所以,争取“项目”,尤其是那些利用诸如银行贷款之类公共资金所进行的“项目”,就成为各级官僚(包括各类国有企业的领导人)最倾心的公务活动之一。中国东部某城市在争取扩建2台30万千瓦机组的“项目”,光在首都地区的“公关费用”就达到500万。不难想象,这个项目总投资在20亿以上的所谓项目中,将有多少变成各级官僚的个人财富。这些投资项目真正能够带来多少回报、或者真正增加多少公共福利并不是各级官僚们的主要考量,他们的主要考量(甚至是唯一的考量)是,这些项目能够给利益集团带来多少寻租机会、能够最大限度的带来多少寻租额。那些写在正式“可行性报告”上的诱人的经济和社会效益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合法遮掩。由于个人成本为零,所以项目越大,个人和集团的寻租的机会越多,寻租的总额也就越大。这就是近年来中国大型项目、城市公共设施、大型基础设施越来越多的诱因之一。当然,这也与中国官僚体系的财富胃口越来越大有关。在中国最贫穷的西部省份贵州,交通厅厅长卢万里在短短几年之中,就利用高速公路项目为自己一举积累了高达6000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