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气,周身寒气涌动,逼得满屋的沁香皆沉了下去。
班澜脸上挂着几道火红的指印,仿佛在下一个眨眼就能渗出血来。
右脸一阵阵的火辣,似要炸了开来。可班澜却没有用手去碰,她只是抬起头,迎着温黙吟冷冽的目光,一双月牙泉般的眸子逐渐清亮起来。
“我从小与人打架,十次有七次都是伤痕累累。我自知武功不济,可我从来不站在那里任人拳脚,所以师姐,我不还手不是因为我自知武功不如你,而是因为我自觉欠你太多。”
“可是,”班澜顿了顿,道:“欠你的,我会还,但却不会用这种方式!”
温黙吟眉间怒气顿涌,道:“笑话!你跟我讨价还价?这是空山岭,不是鱼目谷!即便是卫骊,他也管不了我。”
听见温黙吟直呼卫骊的名字,班澜皱了皱眉,道:“如果你真因为那日在众多江湖人士面前失了脸面,我可以当着天下人的面,向你道歉,之后,我绝不会再踏入空山岭半步。”
温黙吟眉梢不易察觉的扬了扬。
“只是,”班澜抿了抿唇,似是下决定般道:“道歉之后,我要再见岑七一面。”
温黙吟眸中雾气顿敛,许久,她面色一缓,道:“好。不过你只有按我说的去做,我才能答应让你见岑寂最后一面。”
班澜略一思付,缓缓点头,接着默默地,她背过身去,留给温黙吟一个消瘦的背影。
“见过岑七后,空山岭我自是再也不会踏入半步。”
因为不论是岑七,还是师姐你,我都不想再见到……
二、
岑寂又等了两天,才见熊三娘打开牢门,走了进来。
“老七,大小姐请你过去。班姑娘来了,在前厅。”
岑寂闻言,立时站起便要往外走。
“老七!”熊三娘叫住了岑寂,道:“何必说,班姑娘昨日便到了空山岭,却被大小姐叫了去。”
岑寂身形一顿,却只是刹那,又抬腿离去。
他一路疾奔,虽然在熊三娘的劝说后,他开始进食,但由于连日粒米未进,吃得多了胃中不适,所以他仅是少少喝了些粥。此时的焦急,早将他好不容易积攒的体力消磨的一干二净,于是岑寂脚步虚浮的向前山赶去时,一个没站稳,便向下栽去。
蓦地,臂上一紧,一股大力将他扶起。
这时,熊三娘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你忘了我也要回前山的,干嘛那么急。我带你一程吧。”
岑寂回头看他,终于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多谢。”
熊三娘却看向山间,那些早先枯了的枝叶,夹杂在一片苍翠中,显得斑驳不堪。
“往年的这个时候,都是秋雨连绵的……”
岑寂没有明白,他抬眼看着熊三娘,却听熊三娘道:“老七,真有误会的话,该说的,就说清楚吧。”
说完,熊三娘便展开轻功,拉着岑寂直上了山去。
还未进入前厅的时候,便听得前厅一阵人言嘈嘈。
岑寂面露疑惑,侧目看向身旁的熊三娘:“空山岭今日来人了?”
熊三娘点头道:“你忘了,今日是江湖各大依附空山岭的门派前来向老爷示礼的日子。”
所谓示礼,就是所有门派首领向空山老爷示意归附。示礼什么的,向来都只是温黙吟来主持大局的。因为空山老爷从来不露面。
熊三娘拍了拍他的肩,道:“进去吧,我这就走了。你也知道,这种场合,除非大小姐允许,暗卫是不能去的。”
岑寂点了点头。
正待迈步,屋内传出班澜的声音。
岑寂没有想过,再听见班澜爽朗的笑声,他会难以自抑的想冲过去,好好看看那声音的主人。可是,他却挪不动脚。
“哈哈,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喜欢岑七那根木头呢!”
岑寂有些晕。
一苍老的声音响起:“可班姑娘那日所为,我们大家都看得分明啊。”
班澜道:“什么所为?那些不过是我答应师姐,做来试探岑七的。像他那种满脑子规矩自律的人,白送我我都不要!”
“……不过话说回来,师姐的眼光还过得去,我明里暗里故意多次说喜欢他,他竟然也不为所动。”
那苍老的声音甚是疑惑:“这个……温大小姐,事情真是如此?”
“齐掌门勿要多想了,是我让阿澜帮我这个忙的,不过这些也是空山岭家事,多谢齐掌门关心了。”温黙吟的声音传出,软的似一层薄薄的轻纱。
那苍老的声音干咳了两下,不再言语。
只是班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等了半天,那个木头还不来,算了,师姐我回去了,反正他那什么误会解释不解释的,对我也不重要。”
言罢,班澜站了起来。
兴许是连日里奔波劳顿吧,不然怎么两腿如此酸软,连站都颇为费力呢?班澜心中暗想。她强打起精神,高声道:“师姐,我这便回去了。”
温黙吟作势挽留,道:“天色不早了,师妹不如在这里住上一晚,明日再回。”她走上前去,便要伸手去拉班澜。
班澜忽然神经质的甩开手,并大声拒绝道:“我都说了不用了!”
厅内霎时一片诡异的沉寂。
温黙吟的尴尬眨眼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无尽的寒意。
班澜蓦地反应过来自己适才做了什么,愣了片刻,道:“我就不多呆了,师姐。”说完,班澜转身就走。
“阿澜!”温黙吟看着班澜离去的背影,悄然勾起了嘴角。
班澜止步,却未转身。
“不若你留句话给七哥吧,我也好有个交代。”温黙吟道。
班澜咬着下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觉得鼻子很酸,连眼前的事物也变得有些模糊。
她感觉的到,岑寂就在附近,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好像她闭上眼睛,伸手摸着摸着,就能摸到他温暖的身躯。
“从前总是很眼馋师父的雪醅露,如今发现,当真不去碰触,戒了也就戒了……”
班澜淡了神情,暗了眸色,迈步离开。
洞房
一、
才一跨出门,班澜就禁不住得打了个哆嗦。
山风真大,抵不住的凉意,似万马千军,扑面而来。
班澜侧目,看见了几步外僵立的岑寂。
若说意外,班澜的确没有多少意外。适才那番话,原本就是说给他听的。
可唯一意料之外的,是岑寂看她时的眼神:震怒的,困惑的,鄙夷的,甚至还有……哀伤的?
班澜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事,错了。而且错的很厉害。
她有些怔忡。连月不见,岑寂清减了许多,连带着面色都变得苍白。可是他的脊背依然挺直如峭拔的孤松,任风再大,也仅能拂动他的衣摆。
他动了动唇,却是班澜先开了口。
“你来了。”
岑寂没有说话。
“我以为你不来了,所以等不及,就先走了。”
岑寂还是没有说话。
“既然你没什么话说,那我就走了。”
班澜无所谓的耸了耸肩,不再看岑寂,似一叶被风追逐的落叶,越去越远。岑寂的目光随着她的离去,愈拉愈长。
茫茫视野中,那绯红色的身影,仓皇如逃离。
看着看着,岑寂突然弯下腰去,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胃里本就没有什么食物,所能吐出的,只有苦水。
唯有苦水。
满口的苦涩,却都压不住潮涨般的难过。
这是他第几次看着班澜离开了呢?他努力去回想,却又害怕全部想起。他只知道她那么瘦小的背影,快要将他的心撑破了。
他的胃在痉挛,一抽一抽的缩成一团,他发觉似乎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念想可以支撑他继续直起腰杆挺立下去了。
人活一世,靠食物生,依信念活。可是眼下,他成了一个被掏空的皮囊。
温黙吟看着班澜走远,抬了抬手,对上前听命的下人道:“去,带各位掌门到客房歇息。”
接着,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出门,来到岑寂身前。
她伸出手,轻握上他因咳嗽而剧烈颤抖的肩,心也跟着那抖动的背影起伏不定。
岑寂在弯下腰的那一刻,由一把杀人的剑,变成一块废弃的铁。
温黙吟是心疼的。不过她知道,男人在最软弱的时候,最是容易被女人掌控。
于是她樱唇微启,柔声唤道:“七哥。”
即便是拜了堂,她还是习惯唤他一声“七哥”。似乎这种称呼比有名无实的“夫君”更能证明她和他之间应有的亲密关系。
岑寂咳了一阵,好半天后,才直起腰来。
温黙吟愣了一下,她发觉岑寂一向清亮犀利的眸子,竟有些暗浊。
“七哥,进屋坐吧,外面风大。”
温黙吟伸手环上岑寂的胳臂,想拉他进屋。可岑寂脚下似生了根般,纹丝未挪。
温黙吟蹙了蹙眉,手上使了三分劲儿,拽得岑寂微微一个踉跄后不由得向前迈去。
只是一个踉跄,让岑寂蓦地清醒过来,发现温黙吟正圈着他的右臂向厅内走去。
“默吟。”岑寂站住,不再前行。
温黙吟转身,看到他暗浊的眸中,似是有什么在闪动。
岑寂低头,缓缓将手臂抽出。
风愈来愈大。
院中被风扫起的落叶,时不时与地面碰出短促而喑哑的擦擦声。
花都谢了吧?岑寂瞥了一眼被风卷起翻滚着的落叶。
二十七年来,岑寂第一次关心起花开花落的问题。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发觉等待花开的时间,有的时候,长的好像经过了几生几世,正如他在私牢中暗无天日的漫长等待,只是最终无奈,等来了一个背影。他觉得有时候还是等不到结果会比较好,总比面对着无可奈何的凋零时手足无措要强的多。
岑寂叹了口气。他很少叹气,因为他记得有人告诉过他,人的好运容易随着叹气都跑掉。
可是此时,他认为要再多的好运,也没有什么用。
温黙吟渐渐冷了微笑,她觉得短短几日,她就讨厌透了这种无聊又做作的假笑。更何况她笑与不笑,岑寂仿佛都看不到。
温黙吟掩起了所有的表情,她的直觉告诉她,她最怕的结果,还是发生了。或者说,从岑寂眼中隐约闪动的光亮,她看得出,岑寂内心蛰伏的感情,醒了。
女人的直觉总是得天独厚的。所以当一个理智与直觉兼备的女人站在你的面前时,通常只有一条最佳的选择,就是不要被她惦记。
可惜岑寂没的可选。因为他是温黙吟一心要握在手里的男人。
“不要回去吗?”温黙吟问。
岑寂一怔,似是没有听懂。他不自觉的向前走去,仿佛前方有什么极为吸引他的东西,一点点扯着他的双脚,令他情不自禁的奔向一片虚无。
“你要去找她?”温黙吟轻飘的声音有些沉了下来。
找谁?找她?岑寂脑中闪过一片绯红。
“我想她,回来。”毫无意识的,岑寂喃喃道。那种无知无觉连温黙吟都险些以为是风过带起的一阵回响。
温黙吟缓缓道:“你难道没有听到,她根本不喜欢你吗?”
岑寂侧目,和她对视。温黙吟目光中如针刺的锋利,仿佛皆落入一纵无底的深涧。
蓦地,他移开了双眼,不再看温黙吟。
因为当他想起班澜的时候,他想看到的,只有班澜。
半晌,岑寂淡然道:“她骗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骗自己。”自己一味的自欺,终将再无一人,能让他看着的时候,扬眉轻笑。
温黙吟慢慢攥紧了双手,指甲一点点刺入掌心。
“七哥,别忘了,我是你唯一的,妻。”<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