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什么？愤怒？惊悸？痛苦？
没等我分析出来，薄荷的睫毛轻轻一垂，复又扬起，再度恢复了那种笑吟吟的懒散模样：“不愧是我的女儿，吃了仙人倒竟还能如此清醒，我本想让你在这睡一觉，好方便我外出办事，现在看来，也许可以带你一起去。”
“你要办什么事？”
薄荷转过身，望向窗外的天空，天边彤云堆积，厚厚重重，血般绚丽——那是魔族即将撕裂天空举族入侵的前兆。前三次实验里，每到第三天，出现这种征兆时，薄荷就会变得心不在焉与顾虑重重。可这一次，他却负着双手，双眉舒展，黑瞳含笑，悠悠道：“去看热闹。”
五
虽然我分析不出那种仙人倒究竟是什么毒，不过显然，任何毒对一个机器人来说都是无效的。因此，当薄荷说要看热闹后，我就灵活的起身跟随。他没有露出惊讶的样子，只是牵着我的手，往前飞行。
顺带一说，这种飞行之术，恰恰是现世里的科学家们最想得到的技能。纵然2888年人类科技已经达到了巅峰状态，但是依旧没能实现不用借助机械就能自身飞行的梦想。
往东三千里，就是人类居住的帝都。与阴湿疮痍的死亡潭相比，简直就是仙境一般的存在。美奂绝伦的建筑、风雅整洁的陈设、悠闲从容的行人，无不彰显着繁荣与祥宁。然而，再见这样的景致，却让我的活跃值瞬间下降——我当然不是第一次来帝都。
上一次，薄荷在这里，与我分离。他告诉我夜明之前会回来。他……这个骗子。
也许是活跃值影响了我的表情操控器，薄荷突然转过头来，盯着我道：“你怎么了？”
“母亲告诉我，你会死。”
“哈？”薄荷不以为然的笑。
“母亲说，天破后，妖魔入侵，会吃光此地所有的人。”
“那不是很有趣么？”他带我飞上一棵大树，再懒洋洋地往树冠上一躺，一幅好整以暇的模样。
“而你为了阻止他们入侵，会去召唤传说中的天诛剑，与妖魔玉石俱焚。”
“啊哈！”薄荷弹了记响指，“原来我这么伟大。”
“你会去送死吗？”我直视着他，一字一字道。
薄荷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消失了，他很平静地看了我一会儿，最后拔下一片树叶放在唇边轻轻一吹，回答：“当然不。”
一阵风来，吹得树叶沙沙沙沙。
天边的云层变幻了形状，拼拼凑凑，聚聚合合。
同样的时空，同样的事件，我已经经历了三次。可这第四次，却变得不一样了。薄荷不再如前三次那样在乎人类，这明明是好事，但我的活跃值，却依旧在下降，我想大概是因为仙人倒的缘故。它最终还是影响到了我。
六
我们就那样躺在树冠上等待日出日落。
天空的异像越发明显，可是无知的人类们却半点都看不出来，照样起居生活。薄荷对此发表了看法：“醉生梦死，无知是福。”
他说那句话时唇角上扬，带着我所熟悉的刻薄。可是眉睫浓浓，却又有我无法解读的凝郁。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我过的度日如年。尤其是第六天，前三次实验里的薄荷，都是在这最后一晚，毅然决定要去召唤天诛剑，导致我功亏一篑。这一次，难得他无此意愿，可千万要顺利度过啊。
就在我这么期翼的时候，一只断线的风筝悠悠晃晃的飞过来，不偏不倚就落在了我们所在的树冠上。
与此同时，一声音唤道：“叔叔叔叔，帮我把风筝丢下来好吗？”
低头，一群孩子朝这边跑来，领头的是个六七岁的童子，头扎冲天辫，流着鼻涕，衣服也玩的全是泥浆。
薄荷立刻笑了，捞过风筝，丢给他。
“谢谢叔叔。”童子接了风筝，却不肯走，又问道，“你们在树上干什么？”
“看天。”
“好看吗？”
薄荷故作沉吟：“离的近，看的当然更清楚。”
童子睁大眼睛，好生羡慕：“我也好想上去看看啊……”
“要看要看！”身后的孩子们叽叽喳喳。
薄荷眨眼睛：“你们想上来？”
“嗯嗯！”
“那就上来吧。”他跳下去，一手拎一人，抛上树来。童子们起先害怕，但发现被抛到树上的同伴毫发无损时，便都放下心，吵着要他先抛。
“从上面看，天空果然好近哇……”孩子们感慨着，七嘴八舌。我的视线与薄荷遥遥相对，他朝我微微一笑，伸出双臂，做出应接的姿势。
于是我跳了下去，被他接住，轻轻放到地上。
孩子们在树上玩的不亦乐乎。
薄荷带着我站在树下看，他看向那些孩子的眼神让我迷惑，“你不讨厌人类吗？”
薄荷对这个问题似乎感到有点惊讶，挑眉看了我一眼：“我为什么要讨厌他们？”
“他们那样对待你，从小到大让你吃了那么多苦，还……”
他抬起一只手打断我：“活着的人，哪个没吃过苦呢？”
我一怔。
“不光是人，蝼蚁虫蛇，但凡活着的，又有哪个是只享乐不吃苦的？”
我无言可对。
薄荷的目光胶凝在那些孩子身上，其中一个玩的太疯，眼看就要掉下来，他轻轻伸手一指，树枝自动回升，将那童子稳稳拖住。
我皱起眉头，有些不安：“你喜欢他们吗？”
“也许。”
“可你先前说过，不会为了他们去送死。”
薄荷扑哧一笑，终于将目光再次放到了我身上：“你都说是送死了，我干吗要去？”
“诶？”
“魔语……”他轻唤我的名字，用一种无比柔软的声线，瞳仁深处，有什么东西闪烁不定，“你的母亲告诉你，我去召唤了天诛剑，那么她有没有说，与妖魔玉石俱焚后的结局？”
我的芯片开始编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可没等我编辑完毕，他已继续道：“天诛剑的威力太大，固然可以斩除百万妖魔，但三界也将不复存在。所以，用那个方法去阻止他们，其实没有意义。”
我目瞪口呆——前三次实验不是这样的啊！他怎么突然就想通了呢？
我这边还在程序混乱，那边薄荷已朝树上的孩子们喊：“好了，大家玩够了吧？天都黑了，快回家吃饭吧，不然要被打屁股的。”
孩子们嬉笑着跳下树，他一一伸手接住，笑着看他们散去。
其中拿风筝的童子走到一半，回头道：“叔叔，你明天还在这里吗？”
“嗯？”
“明天也来好不好？我们继续找你玩。”
薄荷微微侧头，然后眉毛一挑，唇角上扬，笑的温和：“好啊。”
孩子们满足的离去。
我开口道：“他们根本没有明天。”
“我知道。”
“那为什么要轻许承诺？”也许是程序出错的缘故，某些话毫无防备的就跳出了我的发声器，“你总是这样轻率的吗？对别人许下不会实现的诺言。是因为你自小被人欺骗，所以导致你自己也无法做到真诚？为什么要答应他们？不答应不就行了吗？你可以不承诺，但为什么要欺骗呢？为什么要许诺那些你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呢？你……”
“你怎么了？”薄荷轻轻一问，换来我重重一震。
出错的程序强制关闭，我陷入迷茫。
薄荷走过来，轻轻牵住我的手：“你这么生气，为什么？”
我抬起眼睛，看着这张在上次实验里对我海誓山盟、亲昵无间的容颜，身体还是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你……你、你……你答应过母亲，要永远陪她，不离不弃的。但是最后，你还是抛弃了她。薄荷，你抛弃了佛听，你，不记得了。”
我不知道我的发声器为什么会自动说出这句话。
而直到这句话说出去又被我的接听器回收，编入感应程序中时，我才知道，自己原来对第三次试验，这般耿耿于怀。
薄荷，抛弃了佛听。
纵然那是一场科学家精心筹谋的荷尔蒙骗局，但是，设定的程序不会虚假，清晰的感知不会虚假，相处的过程不是虚假，以及最后的结局，都不是虚假。
薄荷，没有人对我说过爱我。
把我制造出来的科学家们，只会炫耀我的高智能和美丽外表，他们给我起名，却不会真的认为我是同类。而一旦我达不成他们预期的目标，就会指责我、修改我与淘汰我。
他们之中，没有人爱我。
只有你，只有身处这个异时空，被荷尔蒙蛊惑了的你，才对我说过喜欢，说过爱，还说过那句，让我程序错乱的“唯一”——
“我向来不敢轻言永远，可对你，我敢。”
我的活跃值降到了最低点，体内亮起红灯，提醒我如果不能在十分钟内让活跃值回升到及格状态，我将进入那可恶的节电模式。
但是，节电就节电，管它呢。
现在的我是如此疲惫，疲惫的不想再继续这个实验。
而就在这时，两条有力的胳膊伸过来，身体受到力度的牵引，往前一倾，就那样扑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鼻尖的感应器接收到好闻的薄荷香气，在上次实验里，这样的拥抱我感应过很多次，却没有哪次，像这次这样让我安定。
活跃值开始缓慢回升，红灯警报停止了。
“小傻瓜……”薄荷的声音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听起来，恍如天籁般的海豚音，“也许我真的忘记了一些事情，也许我应该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但是，我相信，许诺的最初用意，是为了实现，而不是违背。”
我细细的分析着这句话，忽然感到一种由衷的悲伤。
诚然，人类许下承诺，是希望自己能够做到，承诺这种东西虽然经常被反悔，但最起初诞生的目的，却是为了执行。
因此，薄荷在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时，他是真的希望能永远和我在一起，只不过，最后的最后，永远变成了七天的定义，飘然消逝。
有些东西也许是真的没有办法掌控的。
比如太阳黑子的异变，比如这即将毁灭的时空，以及，为什么这个时空端口独独会接纳我的通过。
科学家们是不相信缘分的，他们认为任何事情都有源可溯，有答案可解。可是，如今象征现世最高科技水平的我的芯片，也无法分析薄荷的心思，更无法预知我和他的这一场邂逅，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我自他怀中抬起头，凝望那双仿若水晶雕琢而成，再以冰雪为壳，最后浸透在清泉中才能呈展出完美姿态的眼睛，千思万绪，最后凝聚成了一句话：“父亲。我爱你。”
薄荷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低下头，在我额头上轻吻了一下：“谢谢。”
七
夜，降临了。
妖异的蓝月没有出现，只有帝都璀璨的灯光，掠过重重屋檐照过来，闪耀斑驳。
薄荷牵着我的手，和我一起平躺在树上，被轻柔的风吹拂着，如果不去想明天会怎样，这样的时光无疑极尽惬意。
“在想什么？”薄荷忽然开口。
我思考了2秒钟后，才回答：“在想明天。”
明天，妖魔大军会吞噬人类，占据整个时空，然后我就可以安全的返回现世，交出完美的存档。那样一来，我的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
但是，完成……之后呢？
我是因这一场实验而被制造出来的机器人，一旦实验完成，我就失去了作用，也许会被拆解，每个零件成为别的机器人的一部分；也许会再寻找可以衔接的异时空，再次让我去拷贝存档；也许拆掉电源，放到呈展室内当成象征科技进步的模型……无论哪一种，有一点非常明确——
我将再也见不到薄荷。
见不到这个做过我的对手、我的乞求对象、我的情人，和我的父亲的男人。
芯片突然报错，体内警报声大响——
喀、喀、喀喀喀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