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承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头。纪太后在这个时候宣召他,他简直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赵承继位后,纪太后虽然明面上还政于他,可事实上,这位掌控了大周几十年的强硬女性的目光片刻没有离开过朝堂之上。一旦她认为新君有丝毫行差踏错,便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以严厉的警告。
    早在上辈子,赵承就习惯了。
    只是在这件事上,任何人都休想他让步。
    自从先帝崩后,纪太后便移居长乐宫,过上了无忧无虑的寡居生活。由于他父亲的关系,赵承没脸时常打扰她;而纪太后显然也一如既往地懒得理他,这点并没有因为他当了皇帝而改变多少。说来除了例行尽孝道,这还是赵承第一回因为其他事情来到长乐宫。
    “皇太后长乐无极。”赵承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晚辈礼。
    纪太后一脸的如沐春风,含笑请皇帝坐下,仿佛他们真的是亲密无间的母子一般。
    太后絮絮询问着他的起居饮食,赵承一一作答;而后她话锋一转,说道:“听闻匈奴遣了使者,身份还很尊贵?卿可要好生招待。”
    赵承点头称是。
    纪太后又问道:“朕听说他们又来求娶公主了?这时间拖得也太久了,卿早作决断吧,迟则生变。”
    赵承冷笑了一声:“臣早有决断,可惜匈奴人不肯答应。”
    “哦?”纪太后挑了挑眉。
    “他们向我大周求娶乐陵公主!”
    纪太后似乎有一瞬间是想要动怒的,不过赵承不确定他是不是看花了眼,因为纪太后再次开口时,面色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样子。她说:“匈奴人太不懂规矩了,可是……卿当真一步都不能让吗?”
    让步?他一让步不就真的要把阿姊嫁到匈奴去了么!赵承耐着性子说道:“本朝尚无遣公主和亲的先例。”
    纪太后微微闭着的眼睛霍地睁开:“可本朝也无被人兵临城下的先例!彭阳城失守,那离长安还有多远!”
    赵承被她质问得哑口无言,便又听纪太后说道:“倘若延年尚在,吾等或有一战之力,只可惜……”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赵承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文成侯身后,大周再无名将!”
    纪太后说得平静,可赵承却清晰地听见了她话中深重的怨恨与责备。赵承愧疚得无以复加,可是这件事,他依旧不能让步。
    两人正僵持着,纪太后身后的重重帷幔被掀开,一个华服美妇从后面袅袅走出。乐陵公主款款向太后和皇帝分别失礼,然后平静地说道:“妾请和亲匈奴。”
    作者有话要说:
    ☆、哀弦切切断人肠
    纪太后不忍地闭上眼睛,而赵承霍然站起,失声说道:“阿姊,你疯了吗?”
    乐陵公主唇色苍白,神色却是淡淡的。她扫了赵承一眼,说道:“皇家受万民供养,不就是为了在危急关头保他们平安么?况且妾只是嫁得远了些而已,陛下何至如此?”
    赵承拉着阿姊的手,审视地盯着她说不出话来,乐陵公主目光闪烁,将脸转向了一边。纪太后终于抬了抬手,招呼道:“阿惠,过来。”
    乐陵公主与太后对坐,相顾无言。她生母宣和皇后早逝,是纪后一手将她带大,感情很深。半晌,纪太后颤抖着声音说道:“去吧,好好照顾自己,阿母……对不起你。”
    乐陵公主摇了摇头,沉默地将头埋在了纪后膝上。
    这结果可谓皆大不欢喜,谈话结束时,殿内三人俱是心事重重。公主即将远嫁,事务繁杂,没逗留多久就回去自己府邸了。赵承恹恹地同纪太后道了别,也没精打采地准备回去未央宫。
    “阿承。”赵承刚一转身,便听纪太后在他身后叫道。
    赵承反应了一下才不确定地转过身:“陛下?”
    太后又是沉默了半晌,才对他说道:“阿承,你看到了吗?身为帝王可以无才无德,但绝不能自作聪明。赵景的懦弱和愚蠢,终于在他死后,害了他最爱的女儿。”她顿了一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道:“可她也是我最疼爱的孩子啊。”
    她和她所不喜的皇帝,在此刻终于有了同仇敌忾的悲伤;站在帝国金字塔顶端的男人和女人,同样都只能无能为力。
    赵承心中百感交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他对纪后微微颔首致意,然后躬身退出殿外。
    太后的目光紧紧锁定在赵承越来越模糊的背影上。这天下,这纪家,最终都会是你的。可是在那之前,你得先有本事把它从我的手里抢过去。
    公主远嫁,十里红妆。
    短短几天时间,乐陵公主已不复纪桓初见她时那个温柔的样子。她的脸上无悲无喜,无比高贵骄矜。天子车驾已经侯在门外,见公主出门,赵承慌忙跳下车,扶住她的手:“阿姊,我……送你出城。”
    左贤王夷渠骑着马,静候在城外。赵承压下心酸,平静地对他说道:“朕的大姊第一回离开长安,此去大漠山高水远,还请左贤王帮衬一二。”
    夷渠得偿所愿,心情正好,他点头对赵承说道:“陛下放心,公主将成为我大匈奴最尊贵的阏氏,我……我们大单于必定会小心爱护,给她最舒适的生活,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赵承勉强笑了笑。
    夷渠看着赵承亲手将公主扶上车,方才对他说道:“大单于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一到彭阳,便会跟着那里的匈奴骑兵一同回到大漠。此后大匈奴与大周便是姻亲,大单于愿与陛下同心,修两国之好。”
    说罢夷渠还用力抱了抱单薄的赵承,就像对待真正的兄弟那样。然后他跨上马,一甩鞭子,车队应声缓缓启动,头也不回地向着北方渐行渐远。
    公主的车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哀切琴声,听得赵承几欲垂泪。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延绵数里的送亲车驾,直到庞大的车队永远消失在他的视野里。赵承转身回到车中,纪桓已经在里面相侯多时。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纪桓说道:“长卿,我得接她回家。”
    先帝即不成也不平的最后一个年号便在一派死气沉沉中过去了。新年伊始,新君改元启元,预示着一个新纪元的开始。
    赵承在新年后,即令他的兄长齐王赵显就国了。赵显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在赵承亲自把他送出长安城外后,他拱拱手对赵承说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陛下留步吧。”
    赵承点了点头:“阿兄多保重。”
    赵显露出了一个略带讥讽的笑容:“临淄比长安安全得多,臣可终于不用担心被匈奴人打到家里了。”说罢他对赵承摆了摆手,扬长而去。
    纪桓皱着眉看着齐王远去的背影,欲言又止地说道:“陛下……”
    赵承摆了摆手,轻笑了一声:“无妨,他是心里不忿罢了,总觉得自己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且随他去吧,他也就能嘴上占占便宜了……”
    赵显的态度跟他可有半分关系?眼见着纪桓对他不满,赵承心里比什么都痛快。他掉转马头:“走,去上林苑!”
    乐陵公主远嫁匈奴后,赵承奋发图强了好一阵子。可惜朝中老臣唯东宫之命是从,赵承用起来处处掣肘。他一气之下干脆撒手不管,不务正业起来。狩猎是他最近的爱好。
    对此,他昔日的太傅连半个字都没有劝谏过。
    “长卿!那头鹿!快!猎到了咱们今晚就有鹿肉吃了!”少年天子同他的近臣们已经在林间驰骋了一两个时辰了,犹自兴致不减。最近新晋的天子侍中和羽林郎们,都是弱冠之年的世家公子,血气方刚,好像永远有用不完的力气。
    “诺。”勉强跟在最后面的纪桓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挣扎着拍马追去。可惜那鹿身手矫健,越跑越快,不多时便把纪桓远远甩开了。
    “卿故意的,恩?”这时赵承从后面赶了上来,不满地说道。
    纪桓累得整个人几乎都要趴在马背上了,他气若游丝地对赵承讨饶道:“陛下饶了臣吧,臣真跑不动了。”
    赵承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这样还想领兵打仗?想起上辈子纪桓因为身体弱上一次战场病一次,赵承就头疼得很。他硬下心肠,虎着脸说道:“不行,你不去猎鹿咱们待会吃什么?”
    纪桓:“……”
    你是天子啊!谁敢饿着你?再说你的侍卫都是吃闲饭的吗?到底是为了什么非得叫我一把老骨头去给你猎鹿,我亲手杀的鹿能比较好吃还是怎么的请问我有金手指吗!
    纪桓脾气上来倔强得很,他抱着马脖子任赵承怎么说都不肯再动一动。赵承险些笑出来,他故意皱着眉头催促道:“卿快些起来,不然朕可要罚你了!”
    “臣认罚!”纪桓干脆地答道。
    正在这时,郑安骑着匹小母马颠颠簸簸地跑到赵承近前,气喘吁吁地说道:“陛下快些回宫吧,长信宫有请。”
    作者有话要说:
    ☆、不见天子坐明堂
    赵承听说太后召见,立刻便收了戏弄纪桓的心思。他有些头疼地看向纪桓,可怜巴巴地说道:“先生,我最近可听话了。”
    纪桓赶忙点了点头。对啊,不理朝政,光知道逼着先生给他猎鹿,简直是太听话了!他目送着赵承沮丧远去的背影,长出了一口气,从马上滚落了下来。
    “给我找辆车,快!我要告三天假!”
    长乐宫。
    “阿承,你年纪不小了,该立后了。”寒暄之后,纪太后如是说道。
    赵承:“……陛下,臣才十五岁,还可以再缓缓。”
    纪太后含笑摇了摇头:“世家子弟十三四岁成婚的比比皆是,十五已经不早了。”
    赵承抽了抽嘴角,说道:“可是先帝刚过世还不满一年,臣这个时候谈婚论嫁岂不是对先帝不敬?”
    纪太后听到“先帝”两个字,脸上的笑容立刻就隐去了。赵承暗道这个借口找得真是糟糕,正想着补救,便听太后生硬地说道:“无妨,卿乃一国之君,国嗣大过孝道。况且立后之事草率不得,群臣廷议后定下人选,三书六礼还得走上一段时间。若是不顺,卿三年孝期都该过了。”
    赵承再无法推脱,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皇后啊……赵承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女子形象。纪琬是个好妻子,可惜……
    次日朝会,果然有朝臣提到立后的事。众人几乎一边倒地附议,赵承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他情知这事早晚躲不过,只是不愿再误人一生了。
    可惜,太后最终仍然为他选了纪琬。
    太后会选纪家女为皇后也是理所当然。她有生之年自然希望纪家长盛不衰,而本朝外戚权重,多为帝王仰仗,当然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还有纪桓……
    占卜出的吉日远得很,赵承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春天一到,不耐热的天子便立刻搬回了清凉殿,此时他例行毫无形象地趴在殿内,贪婪地看着一幅巨大的疆域图。
    “长卿你看,”赵承指着河套以南的广袤平原说道:“多好的养马地啊。”
    纪桓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去,冷静地说道:“匈奴人聚居处,有大批骑兵把守。”
    赵承:“……”他决定装作没听见这人泼冷水,自顾自说了下去:“有了这块地方马的问题就解决了大半,把匈奴人赶回漠北指日可待。”
    纪桓点了点头:“话虽如此,可惜大周骑兵今非昔比,去年那一战更是损失了不少精锐,要夺这个地方,难啊。”
    赵承终于恼羞成怒:“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纪桓:“腿疼。”
    赵承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腿疼?卿连鹿都猎不到,怎么猎大单于?”
    “陛下还想猎……”纪桓听到这个“猎”字就头疼,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陛下说什么?单于?”
    赵承暼了他一眼:“子承父业。”
    纪桓愣了半晌,突然兴奋起来。“敬诺!”他翻身跪起,大声说道。
    赵承心头徘徊不去的那朵阴云似乎一下就被驱散了。纪桓年轻而神采飞扬的脸就像一针最有力的强心剂,让他不由得跟着喜笑颜开。他突然生出一阵冲动,想要理一理纪桓额前不听话的碎发,或者抚平他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可就在这时,纪桓突然动了动,指着图上的一个地方,说道:“陛下看看这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