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伺候在旁的,忙拿了帕子与黛玉拭泪,道:“好姑娘,今儿可是好日子,也该高兴才是,怎么还哭了一遭又一遭?若是让王爷太妃知道,可饶不了我。”黛玉红了脸,啐道:“胳膊肘外弯的丫头,什么地方,也尽口没遮拦的,你看人家不笑话。”众人都笑道:“王爷太妃疼你,我们都知道的,羡慕高兴都来不及的,哪里还能笑话?”宝钗笑道:“颦儿还是这么会说话,又惯会装模作样儿,在你面前,我们都没说话的地儿了。”黛玉面上一沉,道:“宝姐姐谬赞了,哪里及得上宝姐姐巧舌如簧?”此时黛玉房内的一位唤云嬷嬷带了几个丫头端了茶水瓜果上来来,此时便笑道:“启禀王妃,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黛玉笑道:“什么话,您尽管直说便是了,这些姐妹们都不是外人。”
这云嬷嬷也是太妃房中的老人了,最是稳重的,如今黛玉怀着胎,太妃便让她过来照料,此时却听她道:“论理这话不该我说——王妃虽与各位奶奶姑娘们是姐妹情深。但是也不该这样不管规矩才是,才刚见礼时皆都免了大礼了,已是逾矩了。可这日常说话玩笑间也该注意些才是,姐姐妹妹的称呼是显得亲热些,倒也罢了。只是王妃的这个小名虽不常用,但也不是随意可喊得的。咱们大家子自有大家子的规矩,我人老又糊涂,不过是我的一点浅见识,望王妃莫怪。”说着福下身去。
迎春最长,此时忙笑道:“嬷嬷说的是,是我们疏忽了。只是见了王妃的面心里爱的不行,就混忘了。”众人也都称是。宝钗的脸上却是红白交加,煞是好看,正待说话,却听外边“啪”的一声,却唬了众人一跳。
晴雯忙出去看,却见是个小丫头毛手毛脚摔了碟子,见了晴雯忙哭道:“好姐姐,饶了我一回吧,我不是故意的。”晴雯眼珠子一转,便扯着嗓子对着窗户骂道:“下作的小蹄子,你以为是什么东西,竟在这里作乱起来?谁是你姐姐,姐姐也是你叫的?别以为仗着素日里的情分,出了错便能不受罚。你当谁都和一样,不知高低地来攀龙附凤呢?也不去照照镜子?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去,去二门上领十下手板子去。”众人在房中听见也有咋舌的,也有忍笑的,也有面上通红的,却只得作没听到罢了。
紫鹃忙忙出去,拦了晴雯道:“好好的,你身子不好,做什么冲她发邪火?”说着拉了那小丫头,劝道:“你晴雯姐姐身上不自在,火气大了些,你别和她一般计较。”晴雯也知方才说重了,见那小丫头哭得泪人一般,不由心下懊悔,只是她方才听了宝钗的话憋了一肚子的火,可巧小丫头撞到枪口上,也难免她“借题发挥”,“指桑骂槐”了一通。
于是在紫鹃半推半攮下,晴雯便带了小丫头到无人处道:“方才是我的不是,你快别哭了。”那小丫头在园中当差也有段时日了,也是知道晴雯“刀子嘴,豆腐心”的,况今儿之事来的蹊跷,只怕与房中几位娇客有关。她也是个灵巧的,忙拭了泪道:“姐姐快别这么说,原就是我的不是。”倒叫晴雯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见小丫头并未生气,方才罢了。
而那边房中,众人听了晴雯那番话,也不好做没听到,探春便笑道:“这晴雯到了你这里,怎么还是这样的脾气?”宝钗冷笑道:“我瞧着倒是比从前在宝玉那里更厉害了些,还是王妃会娇惯人。”
黛玉笑道:“她平时可不这样,虽然有时放肆些,却是从不曾像今日这样无礼的。”宝钗道:“哦,那照王妃的意思是?”黛玉笑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好橘遇好土自是能生好橘,可遇了坏水土,便难免沦为枳了。宝姑娘见多识广,可是这个道理?”
宝钗只做不知,道:“我哪里能比得上王妃见多识广呢?”黛玉浅浅一笑便不语了。
那边惜春原听众人说话,此时走到黛玉身边道:“琏二嫂子前儿生日,姐姐送了那么些东西去,她欢喜的很。你从前送她的参刚巧吃完,姐姐偏巧就送去,她吃了如今身子已好多了。今儿她不得来,除了让我代她谢谢姐姐,还托我问问你,这卦是怎么算的,怎么就这么准,竟是一天不差的。我们都佩服的很。”说的众人都笑了。
黛玉笑道:“哪里有什么卦,想来不过是个‘巧’吧,我前两日想到九月初三是凤丫头的生日,她不缺东西,我也没什么好送她的。便只好偷懒一回,仍旧拿了那参来送她,反正也是最合她身子,也最养人的。谁知竟刚巧赶上了。可见她的病是能好的。”
惜春笑道:“也只姐姐这样想罢了。我就觉得奇怪,都一样的算计,怎么姐姐这样子雪中送碳,偏就有人落井下石,要算计人家治病的参?”说罢瞥瞥嘴。
众人看她瞥眼的方向正站着的端庄人,不由心下有几分明了,皆抿了嘴一笑,自顾说话。黛玉眼中一沉,笑道:“你回去只管和凤丫头说,这参也得长吃才好,只是我这里也并没有多少,每月不过是按例得的,她每次吃完了再让平儿过来与我说,我也好和平儿说说话。有日子没见了,可怪想她的。”
惜春笑道:“可好的很,这主意好!一日日紧着吃,断没有多的,可省了那起子狼心狗肺的算计了。”说得众人都笑了。
说话间,却见冷香带着两个丫头进来,笑道:“太妃说了,请王妃领着各位姑娘四处逛逛,不必拘束了。”
众人都站起来,待冷香说完了,皆一齐欠身行礼:“多谢太妃。”冷香忙道不敢,让丫头把送来的新鲜水果放下了便欲回去,却被紫鹃和向晚拉住了,笑道:“可坐一会儿吧,好姐姐,我们这里今儿热闹,你也留下乐一乐。”冷香笑道:“哎哟,这可不成,太妃那里等着我有事呢!”紫鹃等人和她素日戏闹惯了的,哪里肯放的,依旧拉着不松手。众人一行看,一行笑,只觉有趣。
宝钗笑道:“冷香姐姐伺候太妃,可是大忙人,我们这里都是玩乐的闲人,今儿就暂且让她去吧!等她闲了再请她,也省得她玩不痛快,岂不两全其美?”李玟李琦等是客,皆不语。黛玉挑眉笑道:“宝姐姐真是想的周全,难怪总得人夸呢!”
冷香在太妃身边多年,什么人没见过,只觉眼前这姑娘美则美矣,面上虽端庄稳重,然谄媚之气难掩,心下便有些不自在,暗想这从哪里冒出来的自以为是的女子,这样无礼,竟在王妃面前反客为主起来了?当下笑道:“这位姑娘这样端庄大方,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这样眼熟。”
宝钗见问起她来,便忙笑道:“姐姐过奖了,民女薛宝钗,在荣国府老太君的寿宴上曾和姐姐有过一面之缘的。”冷香侧头想了一回,道:“有么,我怎么没印象?那日寿宴上见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们,却个个都有些娇贵的,哪里有姑娘这样稳重的?”
众人都人不住抿嘴一笑,黛玉借着喝茶的动作将笑掩住。冷香身边的丫头笑道:“冷香姐姐忘了?这位姑娘在那日确是见过的,姓薛,是贾家二夫人的侄女儿。”冷香方长长“啊”了一声,而后便没有下文了。
宝钗便有些讪讪道:“哪里,是姐姐贵人多忘事,我们人微福薄,哪里能得您青眼一见?”
冷香笑道:“瞧我这记性,如此说来,我断断受不起姑娘这声‘姐姐’了。一来您是我们王妃的客人,我们府里的规矩,断没有让客人委屈的道理。二来,听说姑娘长我们王妃三岁,那便是虚长我两岁了,我这‘姐姐’可怎么当得起?”
宝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素来大家子的规矩,伺候长辈的丫头比一般下人要尊贵,便是正经的公子小姐们见了也要客客气气的。在贾府,贾琏宝玉他们可不是常恭恭敬敬唤鸳鸯一声“鸳鸯姐姐”么?这里唤一声“姐姐”并无不妥,可也不知道她怎么撞了冷香这个太妃身边第一得意人的眼,偏偏在这里鸡蛋里挑起骨头来了。
第四回
黛玉等都知冷香在太妃身边久了,也颇有些孤傲之气,等闲人皆看不进眼去。只是宝钗到底是客,不可失了待客的礼数,便道:“冷香,母亲这会子可在哪里呢,可用了膳了么?”
冷香忙道:“王妃放心,太妃已是用过膳了的,如今在含菊园叫了小戏们听戏呢!”黛玉便点头道:“我该请母亲过来一起玩乐才是。”冷香笑道:“太妃正是怕王妃这样想,才打发我过来的。太妃说了,‘一旦我来了,我是热闹了,却是拘了她们的兴,倒没意思了,就不过来了。’所以只和几个老嬷嬷说话听戏呢,请王妃不必拘礼,只和各位姑娘奶奶们好生玩乐就是了。”
冷香说时,黛玉站起身听着,待冷香说完了,方才坐下。又说了几句,冷香便告辞去了,黛玉挽留不住,便命人好生送出去。
众人说一回,又皆赞太妃慈善,说笑一阵,黛玉便搭了紫鹃雪雁的手领着众人在王府之中游赏一番,向众人介绍好些府中景致,又说何处是太妃屋宇,哪边是花圃房舍等等,一时说说笑笑,莺声燕语,环佩叮咚,好不热闹。众人一面看一面赞,暗道果然王府贵地,自有一种非凡气势,非是一般人家可比的。
不久,便有丫头来说宴席已备妥了。黛玉便与众人一面说笑一面往浣缨水榭去。这王府虽有不少好景致,可终不及这浣缨水榭山水皆备,景致天成。
到了水榭,众人入席。黛玉迎春探春惜春一席,黛玉因和香菱好,便又拉了她入席。香菱慌之不迭,说道:“蒙王妃不弃,只这里哪里有我的座位,快罢了吧!”黛玉笑道:“今日不说什么王妃不王妃的,不过是旧日的姐妹叙旧,有什么坐不得的?”
香菱再三推脱不过,兼众人都劝,只得入了席。另一桌上是宝钗李玟李琦岫烟等人。其余紫鹃、晴雯、雪雁、绿漪、向晚、知晚等人并探春惜春宝钗等人的丫头也都是爱热闹的,自在下面摆了几席玩闹说笑。因都是昔日姐妹,对彼此爱吃之物都还知道一二。因此摆上的不过是各人爱吃的点心并时鲜的瓜果之类的,满满摆了一桌。因黛玉有孕不便饮酒,所以便连酒也没有摆上。好在众人都是知情识趣的,也不理论。
正说着,却见向晚带了两个丫头过来。那两人各自提了一个大食盒,黛玉便奇道:“席面不是上齐了么,怎么这会子还送东西来?”
向晚笑道:“不是咱们这边的,是王爷前儿命人寻了一个专做小吃的厨子来。可巧赶上今儿王妃宴客,便叫做了点小吃来,特特叫人送来与王妃并各位奶奶姑娘们尝尝鲜。”
众人听说,便都站起身来福身下去,口中说道:“多谢王爷。”黛玉笑道:“替我回去说:多谢。”说着便叫那两个丫头便提了东西上来,都是些精巧的小吃。众人赞一回,又都用了些,方起席。早有丫头上来撤去残席,摆上些茶水之类的。
一时便有李琦笑道:“今儿人齐全,只少了云姐姐,却也是热闹的——我们不如作诗吧!”她年纪与惜春差不多,素来活泼爱热闹,上面虽有李玟拘着,却也是个史湘云一般的性子。众人怜她年纪小,都不理论。李玟却是推了她一下,道:“有王妃在这里,你安分些吧!你能做得什么好诗,如何便敢拿出来叫嚷了?”
李琦吐吐舌,笑道:“我的半桶水如何敢拿出来炫耀了?只是从前各位姐姐的才情都是见过的,又不是不知道的。我可还记得我们这些人里面就是王妃的诗做的最好,今儿可要作几首给我们品品。”
众人原只听着,此时都笑了,道:“还说她小,没见识,瞧,可不是明白的很么?”黛玉握住脸笑道:“可是羞煞我了,什么诗不诗的,哪里好拿出来笑话的?快罢了吧!”众人都笑了,道:“又谦辞了。”
黛玉便又笑对香菱说道:“你的诗可进步了没,既要做诗,我今儿便好好考考你。也省得显得我这个‘半师’太不称职。”
不想香菱却眼圈一红,勉强笑道:“王妃说的什么话,俗语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王妃昔日的恩德我是时刻不忘的。只是我这个人太笨,虽喜欢,却总学不进。还把原学的都给忘得差不多了,如今莫说作诗,便是吟诗也是不能的了。还请王妃恕罪。”说着垂下头去,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