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漱滑下雙頰,仿佛硬生生被搶走手心裏珍藏的寶貝。
他接過空碗放下,“乖,別哭了。”他疼惜地將臉頰貼在她發頂上,任懷中人兒的淚水打濕他的衣衫。
“小雪最聽話了,睡吧。”
抱著她躺在床上,蓋好被子,燕淮儼然一位疼愛孩子的父親,低低哼唱著哄幼兒入睡。盯著她猶掛淚痕的睡顏,唇角拉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夜融雪,你知道什麼是命運麼?”
沉入夢鄉的她並不知曉這一夜正是中秋夜,也不知曉她的過去、現在和將來。
陌上相逢否?空結孽緣,紅雨霏,留我花間住。
緝情
有道是,世間繁華之於帝京不過斜陽一角,足可見京城之盛。既是天子腳下,自然四通八達,人流彙集之地。更何況接連運河,絲綢錦緞,貢糧稅銀,青瓷碧茶,玉石珠寶,薪炭銅鐵,竹木棉麻,獸裘羊氈,山珍草藥,鹽糖油醋,時令瓜果,百貨器物,無不在這裏集結轉運。各國使節前來朝賀會談,異域商團穿插停留,無論何時皆是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適逢中秋佳節,京中還舉辦了盛大的慶典,歌舞雜耍,戲曲民藝,貴族平民結伴出遊,一片張燈結綵,絢爛夜色。可節日一過,還不等京城中月圓夜的燈花爛漫盡數散去,大街小巷中便出現了“異象”, 一隊隊帶刀的官兵時不時穿梭搜尋街頭巷尾,盤查細問,路邊牆上又貼滿了大大小小的通緝令,惹得一時間老百姓們不明所以,聚集起來議論紛紛。
通緝令上有一幅簡單的肖像畫,旁邊寫著幾行刺目的紅字,莫不是什麼如見此人,速速上報,尋獲得重賞云云。
“兄弟,上頭寫什麼呢,是皇榜吧?”路人們圍在一起湊熱鬧。
“不是不是,這是官府要抓人呢。喏,一個好好的美人兒不知犯了什麼事兒,能在皇都搞出這麼大陣仗來。”只見那肖像是一位年輕的貌美女子,下面大大的標著“夜融雪”三字。
旁邊行過一隊官兵,護著一頂走得飛快官轎,坐在裏面顛的滿頭大汗的縣官心急如焚。
“兄弟,哪兒來的官老爺啊?”大家探頭看看,有人便七嘴八舌道:“是那外縣的老爺,看樣子是要往城北去了。這幾日怎的官轎都往城北走?”
在帝京住著舉國最重要的人——皇帝,除宗親外,成年的受封皇子分領地駐守,惟有先帝的皇十二子得聖允以留京城,封遼陽王,一等俸祿,賜敕造王府於內城城北。世人都在想像王爺是何許面貌,可因著重兵把守護送始終不得見。
那顛得幾乎散架的官轎噌噌到了,轉過龍舞雲海照壁,蓄著八字鬍的中年縣官軟軟下了轎,半天才抬頭看那威猛石獅,宏偉的朱色大門和其上金燦燦的匾額“敕造遼陽王府”,臉上又汗涔涔的。及至武官宣進,他才垂著腦袋跟著侍者踏進了王府大門。
一路上也沒心思欣賞府院風景,等到被引至一處園子裏,聽見那侍者道:“大人請進,王爺在裏頭等候多時了。”
他答應著,忙進了園子。看到一處精緻的石桌凳上背對著的人影,哆哆嗦嗦的撲通跪了下來。
“小人……下官參見王爺,王爺萬福!”說完便埋頭待著,等待座上王爺的回應。
石桌上擺著八碟做工精細的宮廷點心,一壺香茶。桌邊靠坐著一位少年,可謂生得玉人一般:牛奶般白嫩的肌膚吹彈可破,清眉晶目,羽扇似的睫毛半垂著打出淡淡的陰影。秀挺的鼻樑下,櫻唇微噘,香嫩可愛,透著似要引人親吻的嬌意。烏黑的頭髮束在碧綠的翡翠小冠裏,額上一抹蛟龍玉帶,貴氣十足。身上的鵝黃錦衣繡著銀絲龍紋,銀白絲面腰帶上掛著珍珠五彩絡子,腳上穿剪雲馬靴,少年王爺的威儀與氣勢讓人不敢正視。
好半晌,他才開口懶懶地問道:“來做什麼的?”
“啊?”那縣官張口一愣,慌慌張張地回稟:“下官張華奉王爺詔,前來稟報轄區尋人的消息。”看王爺的態度,許是喜怒不形于色,許是喜怒無常,保住小命要緊啊……
本來懶洋洋的少年聽了突然坐得筆直,清澈大眼裏閃閃發亮,嗓音裏透著壓抑的興奮追問道:“尋到了?!”立于一旁的長相威武的中年男子見狀,默默地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事實上,自從承寧回到京城,便日日在等夜融雪,有時還微服獨自跑到街上胡亂轉悠,親自挑些好吃的好玩的備齊了,說是要送給她的。白白空候了月餘而杳無音訊之際,他以王爺的許可權下令京城及周邊各莊各縣設關卡尋人,至今已有半年多了,還是一無所獲。
“回王爺……沒有。”張縣官擦擦汗,越發地縮成一團。
那張溢滿光彩的小臉瞬間又暗了下來,呆呆地盯著桌面一言不發,然後又突然冷冷說道:“退下吧。”
“下官、下官還可以擴大範圍再去找的!再添些人手就可以——”
“滾!”怒吼一聲,他隨手拿起桌上的青瓷花瓶使勁砸碎在地上,嚇得張華哇的尖叫一聲,活像受驚的老鼠,始終沒敢抬頭看,磕了頭謝恩就哆嗦著跑了。
“王爺,算了吧。近一年了,夜姑娘說不定也忘了。”王總管走上前來進言,這小王爺選誰不好,非要等那麼一個隻有數面之緣的女子?別的不說,近一年來小王爺每天巴巴的盼啊想啊,不遺餘力地尋人,多少次夜裏熬的睡不著坐在漢白玉階上,就只為了那個念想。
“本王就要找!”
以前,他從沒怕過什麼;然而現在他好怕,好怕自己只能成為她的回憶,甚至早已被遺忘。
他好怕,再也沒有人笑著叫他寶寶了。
“小祖宗,您別哭了,傷眼睛啊!”
承寧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脹紅的臉頰上掛著滴滴清淚,揚起袖子狠狠地擦眼淚,像個倔強的孩子,鼻頭紅紅的,厲聲罵道:“誰說本王哭了?!胡說八道!!”
王總管彎腰賠笑,“是是,老奴眼花了,嘴也說胡話。”
“她說過,要來、來京城找我的!”他覺得心裏酸脹脹的難受極了,眼睛也酸,“可惡……”
眼看著他皺皺鼻子嘟囔,小鹿似的大眼睛又濕漉漉的要掉眼淚了,王總管忙道:“王爺,嘗嘗今兒宮裏剛送來的點心吧!要是吃著合口,夜姑娘來了就用這個招待,她肯定也喜歡。”
承寧瞥一眼,睫毛還沾著淚珠兒,就賭氣一般抓起一塊糕點塞進嘴裏使勁兒嚼,好一會兒才不冷不熱地吐了句:“難吃。”
王總管趕緊沏了茶遞上,喚人把桌上的點心撤了。看著小主子難掩哀傷失落的側臉,唉,心裏難過沒滋味兒,再好的東西嚼在嘴裏也覺著苦,不是麼?
當天傍晚,一輛馬車從東門入京,直接往外南城駛去。簾外光景,已是落霞紅遍。
一隻男人的手輕撥開車簾,露出他俊雅的面龐,“還有多久?”恬淡的嗓音流瀉而出。
簾外的中年車夫不緊不慢地駕著馬,聽見聲響後回頭答道:“公子,再過半柱香就到了。”對方點點頭,“小姐她……?”
“她睡了。”燕淮看看躺在身側因疲勞而熟睡的夜融雪,隨手替她將臉頰上的碎發撥到耳後,唇邊不經意露出柔和的微笑。
那車夫頷首,隨後謹慎地壓低聲音道:“主子,昨日接到消息說大小姐馬上就回來了,您看是不是……”不等他說完,燕淮就“刷”的放下了簾子,好半晌以後方不冷不熱地吐了句:“哼,回來得正好!”仔細一聽,竟透著壓抑的恨意。
睡夢中的她仿佛感覺到本來顛簸的馬車慢慢停了下來,車外好像也漸漸有些嘈雜。揉揉眼睛,她撐起身子坐起來,“燕大哥?”不知不覺地叫出這幾日對他的稱謂,不大的車內卻空蕩蕩的。在旅途中,他倆總是一同說笑,他還每日定時親自為她熬藥,體貼照顧她身上的不適,因此兩人間培養出一種亦親亦友的情誼。她心裏莫名的慌亂起來,就像小雞第一眼看到的“媽媽”突然不見了似的,她連忙爬起來拉開簾子下了車。
眼前的天空是日落的火紅和夜初的黑暗交匯的顏色,星辰始現。而躍入她視線的是一扇高高聳立的敞開的石門,巨大的門雕匾額上以金漆寫著宅子的名字,寥寥幾字,霸氣而宏偉。
大門前燈火通明,兩排人字形的迎侍共二十人垂首提燈恭迎,極是氣派。然後,她的目光落到被侍者僕眾簇擁的那道身影上,拳頭悄然捏緊。
只見那青衣男子緩緩轉過身來,繼而面對她:烏黑的發,秀眉杏眼,薄唇帶笑,修長的身軀迎風而立。望進他黝黑的眼底,身子居然打了個寒顫。她咬著唇退了幾步,他卻狀似不解,溫柔笑著沖她招手,“怎麼了,小雪?來,到我這兒來。”
“不!”拒絕的話猛地沖出口,她隱隱覺得自己這些天的頭痛、迷糊和困乏定有蹊蹺,甚至和他有關,可是用力思考時腦中卻又一片空白。
燕淮像是察覺了什麼,轉眸一想又恢復了剛才的親和笑容,看著眼前少女的目光裏摻雜著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的複雜情緒,還有那麼一絲不可預見的迷亂與淒然。
“別怕,這裏是我家。你先住下,明日我便給你請最好的大夫,會幫你把毒解了。我們都說好的,不是麼?”
“宗主,屬下……”他身後一位管事模樣的人上前來低聲欲言,那兩個字清清楚楚地落進她耳裏,身子驀地一僵。宗主?
再抬頭看他,頎長的身影映襯在背後金燦燦的三個大字上,格外刺眼,狠狠地紮進她的心底。他依舊似笑非笑,“你知道了?”見她怒目而視,他反倒閒適地理理衣袖上的褶皺,輕語道:“看來,有些東西你並沒有忘記……對不對?”
她不說話,瞄到幾步之外那匹剛從車上卸下的馬正被小童牽著往裏走,腦子裏有了打算。朱家莊、嶽柔、襄陽城的袁鴻雁、神玉七湖和人祭,這些她一刻都沒有辦法從記憶裏抹去!只是她壓根兒就沒想到,陪伴她替她療傷的這個笑呵呵的男人,就是要抓她做血祭的真正主謀——
“歡迎你來到岳玄宗,我是宗主,燕淮。”
青衣飄揚,言笑晏晏。屠龍彎刀笑佯,莊王白玉雁。
她亦報以一笑,“久仰!”頃刻旋身一掌打飛牽馬小童,翻身上馬策馬奔離,徒留身後塵土城邊柳。
利於一旁的武者欲騎馬追趕,卻被燕淮喝止了。眾人見久未歸來的宗主一臉陰沉不作聲,也只得遵命退了下去。旁邊的管事留下來,原來是方才的車夫,他皺眉小心詢問:“宗主,真的就讓她這麼走了不成?”費那麼大勁兒帶回來,可現在不是功虧一簣了?
燕淮眯眸看了他一眼,直看得他把頭埋了下去才冷然道:“讓她逃吧,反正她一定會回來。”說完便往裏走去,還拋下一句話,“如果嶽柔問起,就說我自有打算,與她無干。”
管事忙滿頭是汗的彎腰答應著,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沉重的大門已然關閉,關不住人心底的黑暗與瘋狂。
望京
遼陽王府
“報!”一名匆匆趕入府內的兵士顧不得禮節,得了令便直奔府內正廳。此時正是王爺傳膳的時候,王總管正指揮下人上菜試菜的伺候著,卻見一個小兵跪在門外手呈函件等著見王爺。
承寧從月形拱門走進來,看著那梨木大桌上的珍饈佳餚反而蹙了眉,只覺得提不起胃口。才坐下,就聽那小兵道:“稟王爺,東城門監領,南外城巡守來函回報!”
“拿來與我看!”清澈的雙眼又唰的亮了起來,閃現著躍動的希望,多少次都不曾熄滅過。“快!!”展開紙一看,上頭說的是約摸何時東城駛入一輛有“嫌疑”的馬車,約摸何時南外城一處大宅外又見一女子騎馬飛奔於市,面貌身形皆與目標人物十分相似,已派人尾隨查問等等。
薄薄的紙張在他的手裏不住地顫抖,真的是她麼?他忍不住心底湧出的興奮,卻又害怕那種滿懷期待的、興沖沖地看了卻又被推進冰冷的失望的感覺,這一年來他已經嘗夠了。
“王爺,屬下這就去備馬車。”
“不必了!”沒人看清楚桌前的小王爺是怎麼沖出去的,倒是端著雞湯的丫環閃躲不及,被旋風似的身影撞得四腳朝天了;王總管使了個眼色,原本垂手立於一旁的兩個護衛也一閃身出了去。
承寧飛快地朝外跑,到了馬廄牽了匹白馬騎上就嗒嗒地從大院裏飛奔出去。一路上,他看不見那些慌張叩拜的僕人,聽不見大道上人們驚恐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