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日落,小廊上,夜融雪從信鴿腳上取下小紙條,展開一看,柳眉微蹙。
    “怎麼了,融融?”夜紫陌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身上不是平日教書先生的長衣布衫,而是一襲夜行衣,黑髮束起,腰上纏一把軟劍,看樣子是要外出。
    她搖搖頭,歎道:“我讓六兒替我查的消息,說是自岳玄宗裏日前起了場怪火後,便開始積極派人馬找我。”瞧了瞧他的裝扮,她疑惑,“你要去哪里?什麼時候回來?”
    目光閃了閃,他不願對上她的眼睛,低聲道:“融融,我們不會回來了。你今晚回到遼陽王府去,我連夜趕回冰河宮和胡爾圖會合。”
    “為什麼?我們不是才相聚不久,你又要丟下我了?!”一手拉住他的袖子,她感到莫名的不安,聚少離多難不成是他們的宿命麼?
    他吸了口氣,安撫地把她摟進懷裏,“聽我說,融融,你是我最最重要的人,我怎麼會丟下你不管呢?只是……連日岳玄宗殺手出沒,你和我一起已經不再安全,他們的目標是除掉我,抓走你。所以,我只能把他們引開,你先在王府裏避一避,起碼現在他們還沒有那個膽子惹皇室。”
    紅了眼,她皺皺鼻子,垂眸道:“我、我明白,只是心裏不好受。你……馬上就要走?”
    “嗯,我要儘快。為了你的安全,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裏殺了燕淮,消滅岳玄宗,否則後患無窮。京城方面你不用擔心,昨晚我已經和爹碰了頭,他會保你平安的。”即便是被逐出十夜門,可是他相信夜昱刑為了她,情願犧牲一切,因此他才找上門去和他商議佈局。
    “爹?爹也到京城來了?那為何不來見我?”
    “他自有他的考量,何況身邊還有個十夫人呢,怕是抽不開身吧。”他沒有辦法告訴她,他們都是為了她……
    原本期待的小臉微黯,她有些不是滋味的笑道:“是呢,我怎麼忘了,瞧我問的這話。”想起連日來六兒暗訪的結果,不由得正色叮嚀道:“紫陌你千萬要小心,燕淮他不僅懂得藥理,而且還曉得陰陽術法,迷人心神的手段,你且把這個香囊帶上。”她小心翼翼地從袖內取出一個食指大小的香囊,金紅色的緞面繡著兩隻可愛的小蝙蝠,幽幽地滲出淡淡的香氣,“這是點犀山白老給我的,有破邪之用,希望它能替我守護你。”
    緊緊握住香囊連同那纖纖柔荑,十指交纏,“我知道,謝謝。”忽而看見她領間搖晃的小玉笛,他悄然捏緊了拳複又鬆開,喃喃輕語道:“其實,尚之他的苦處我也明瞭。若是臘梅花開了的時候我沒回來,你……往後便跟著尚之離開吧,他一定會代我好好照顧你的——”
    “我不聽我不聽!”她氣惱責問,聲音略帶哽咽,不覺間盈盈美目秋水汪汪,“不要說這種話,好麼?你會回來的!”紫陌說的意思兩人都明白,誰也沒有辦法保證與岳玄宗一戰,勝如何負又如何。希望,總是美好,她知道她的希望會成真。
    半晌,夜紫陌頷首,低頭在她潔白的額頭上印上一吻,溫柔似羽毛,誓約般神聖。
    “我永遠愛你,融融。”紫色流光,映著那顆淚痣秋露般淒婉絕美,恍神間竟若一滴淚。“多保重。”而後,一陣風吹過,再沒有他的身影。
    她笑,奪人心魂的微笑,更勝朝華春色,風華絕代。
    “我會好好保重自己,所以你也要一樣哦,紫陌。”
    來不及從他離去的情緒裏抽身醒來,木門就被咚咚咚的敲響了,門外傳來一陣略遲疑的清脆少年嗓音,只是比往日悶了點兒。
    “夜……融雪,融雪,你若在裏頭就答應我一聲,我是寶、寶寶!”懊惱地才把話說完,本以為又是情報錯誤沒有動靜的了,頹喪的正要敲下一家的門,吱呀一聲門開了。
    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布衣女子,眉目如畫,肌膚如雪,發如檀墨,唇如紅櫻。即使許多年後回憶起來,他還是會說,那個時候的夜融雪,正是粗服亂頭,不掩國色。
    “你、你、你——”
    看著他著急臉紅而半天說不出來一句話的傻模樣,她固態萌發地掐了他一把水嫩嫩的面頰,奇怪,明明不保養,摸起來還軟滑跟豆腐似的。
    “寶寶,我們回去吧!”眼睛下面明顯的兩個黑眼圈,嘴唇也乾裂了,肯定是忙著找自己顧不上好好休息,甚至沒有安心吃飯喝水的時間,心裏油然而生愧疚和憐惜。
    聽了那話,承寧怔怔的露出小木偶似的迷茫表情,探腦袋往屋裏一個勁兒地瞧,那個男的呢?他就知道,就是因為那個男的走了她才願意露臉!想到這兒,鼻頭一酸,他抬臉要哭不哭地用力瞪著她不解的表情。
    少年忍住了哭腔,豆大的滾燙淚珠卻從眼睛裏滴了下來,壓抑許久的情緒奔流而出。“看什麼看!都是你,普天之下只有你不把我當一回事!說走就走,把我當成什麼了,我又不是你的玩具說扔就扔……”臉都憋紅了,奮力甩開她放在他肩上安慰的手,承寧把心裏的話一股腦兒喊了出來,聽得她愣了下來。
    快走兩步一把摟過他纖細的身子,她不顧他掙扎撲騰的身子從後緊緊抱著,側臉貼在僵直的背上,重重呼出一口氣道:“對不起,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樣想的。”手臂試探地向前,放心地擁抱。“我不跟你回去也許才是正確的決定。我只是個大麻煩,會讓你陷進危險裏,所以我還是……”
    感覺到背後的溫暖在逐漸撤離,心下一驚,忙摁住她的手,“你不要走!”轉過身來撞進那雙晶燦燦的愕然雙瞳,也顧不得自己在鬧彆扭,“什麼危險的我才不怕,只要你陪在我身邊,我什麼都不怕!”
    此時此刻,她的心飛快跳動,像是要回應少年真誠的承諾一般。
    輕輕握住他的雙手,什麼時候開始,他竟比她長得比她高一大截了呢?什麼時候開始,他的手已經大得可以完全包覆住她的了呢?又是什麼時候開始,她被他毫不掩飾的一顆心打動了呢?
    她柔柔地撫上他的臉頰,無視他可愛的驚詫表情,“真的對不起,害你擔心了,我和你一起回去好麼?”
    “那……那個男的呢,他還不是就這麼把你扔下跑了?”眼睛盯著兩人的鞋面,嘴唇嘟嘟的。
    那個男的?!她自信一笑,毫不猶豫地牽起他的手,“他可是我的騎士,怎麼會丟下我呢?臘梅花開的時候,他就會回來啦!”再見,是為了再次見面。
    騎士?奇士?皺皺眉,承寧不明白她在說什麼,但是聽她驕傲自豪的語氣,沒有什麼悲傷,好像……那個男的對她很重要?哼,他才不管咧。
    唇角好不容易綻出一抹笑容,承寧反握她的手,故作自然道:“好啦,趕快和我回去,不然來不及吃晚飯,餓壞了本王可要問你的不是!”
    眉眼彎彎地瞅他一眼,這小鬼明明那麼高興還想著威脅誰啊?忽而感覺到像是有人在看自己,驀然回頭卻什麼也沒有。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陰謀迷霧
    閉著眼慢慢地吐息,手回到丹田守位完成了一周天的內功修煉,夜融雪再緩緩睜開雙眼,擦了擦額頭的汗。荒廢許久都不曾練習的武功總得撿回來,情勢一天天緊逼,無論如何她都要嚴陣以待。
    時候尚早,陽光漸漸的露出臉來,可園內綠葉尖上的晶瑩露珠還沒有散去。
    她已經多久沒有享受過這麼寧靜美麗的早晨呢?現在想想,現代忙碌的學生生活倒成了遙不可及的一場幻夢了。然而,那時候的席容得到的溫暖遠比不上現在重生的自己,即是如此,也沒有傷感的必要了。
    身後的草叢幾不可見的抖了抖,她抿唇一笑,早就猜到是哪個不懂得埋伏的小傻瓜了。
    “出來吧,寶寶。”
    草叢明顯地晃動,一個人影嘩啦一聲撲出來跌趴在草地上,他狼狽地爬起來,卻對上她浮動笑意的眼,腮一鼓道:“笑什麼笑,我剛巧路過罷了,又不是一直蹲在這裏偷看你!”
    她挑眉,對著急切解釋的承寧不置可否,“你剛巧路過就躲進了草叢裏,而且還穿著夜行衣?”江湖人夜晚探訪才穿夜行衣避人耳目,他怎麼一大早就打扮成這樣,到底是誰教的啊?
    眨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幾片葉子輕輕掉落,他自己撓撓頭小聲嘀咕道:“奇怪了,不是說穿了夜行衣就能隱藏行蹤了麼?”
    她不禁失笑,自從回到王府他知道她將有危險以來,總是想方設法地打探,比以前更粘人了,幾乎是二十四小時全方位跟蹤。她只略略提了提,有江湖勢力為了實現不可告人的目的想要抓走她,這下子可把承寧急壞了,怎麼樣才能護她周全呢??
    “好啦好啦。”她拍拍他懵懂的小臉,“王總管說了你今日還要進宮呢,哪有王爺穿夜行衣見皇帝的?”他不放心地瞧她一眼,邊扭頭囑咐要按時吃飯之類的話邊朝著自己的院落跑了。
    這個傻瓜。她無奈的搖頭笑了。
    柔和微涼的風吹來,不知那根枝頭的鵲兒在歡唱,鼻間是好聞的青草香味。原來,越是瀕臨苦難,越是發現愛和微笑的幸福可貴,她透過指縫間的空隙瞭望湛藍的天,泛起淺淺的笑意……或許,這也許是她重生十七年最珍貴的領悟吧。
    草叢又不安分地動了,她籲一口氣,“寶寶怎麼又跑回來了?”
    一陣響動在她背後響起,突然傳來一個略低沉的男性嗓音,戲謔得好似朋友間相互打趣:“好親密的稱呼啊……小雪,你在叫誰?”
    “……是你?!”防備地轉過身子,夜融雪兀的退後兩步緊緊盯著從草叢中踱出的男子,神經忽的一下繃緊,暗暗提氣防備著。
    來人高瘦,一身銀白長衫,濃密黑髮用銀帶束著,白皙的肌膚上嵌著略顯秀麗的五官,右耳一枚白玉耳釘,臉上掛著微笑,可那和煦眼神的深處卻分明結著冰雪,冷冷的。
    “看不出來你和甯王爺的關係已經這麼密切了,圍在你身邊的幾個男人豈不是要爭個頭破血流才甘休?”他不疾不徐地行過來,低低笑道。
    “燕淮,你直接把你來的意圖說出來吧,我們也不必在這兒浪費時間了。”誰知道他打的什麼算盤,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眉眼一彎,燕淮便朗聲哈哈笑起來,捧腹大笑的模樣仿佛她說了什麼特別好笑的笑話似的,擦擦眼角笑出來的淚珠兒,“好久不見的小雪居然這麼說話,哈哈……實在太逗了!我只是來看看你,哪來的什麼意圖,把我說的像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一樣!哈哈……”
    “我不覺得有什麼可笑的,要發瘋請回岳玄宗去。”她雙手插腰冷然下了逐客令。
    “好歹我還在深山老林裏救過小雪呢,你怎麼會這麼跟我說話呢?以前你總是叫我燕大哥啊小燕子的。”他旁若無人的捧心大呼,滑稽誇張,末了還可憐兮兮的眨眨眼。
    她則是毫不領情道:“若不是我知道你救過我,我肯定以為你和那時候的你完全是兩個人。”先是精心救治她,後來又處心積慮下藥設陷阱,小燕子還是小燕子麼?她不懂,同一個人怎麼會差那麼多?
    看著陽光灑在他的臉上,俊美的臉一半在光裏一半在陰影裏,簡直就像她在現代看過的希臘歌劇裏演員戴的面具,真與假,光與影,歡樂和哀傷,希望與絕望。
    他的笑容裏摻雜著莫名的清冷和詭異,手掌如誓言般貼合在心臟的位置,“你說的沒錯,確實是兩個人,一個軀體裏的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她訝異的神色落入眼底,引起了一陣嘲諷的輕笑,“怎麼,難道你從沒有想過這種事麼?”
    她當然聽說過,也知道這大概就是現世所說的人格分裂症,是一種精神疾病,是可以治好的。最多也就是在小說和電視劇裏出現,可沒想到燕淮的劇烈反差居然是因為這個原因!
    “我……”她試著告訴自己,也告訴他,“其實,這是一種病,你的身體裏並不是真的有兩個人的意志,‘你們’都是同一個人,只不過……”
    “夠了!”他低咆著打斷,態度截然變化,目光裏滿是不相信冷笑道:“你是說我有病?我告訴你,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一個冰一樣的、病態的世界!我很好,也不需要別人的同情!你還是多想想自己吧。”修長的手指肆無忌憚地劃過柔嫩的櫻唇,不知是愛憐還是訣別。
    “你說,花一樣甜美的生命能維持多久呢?”
    用力拍開他的手,她面無表情地瞥一眼,道:“我不知道能維持多久,但是,一定不會毀在你的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