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他幾近歎息著低問:“你還在生我的氣麼?”
    剛才街上的事情她自然懂得,鼻頭還是酸酸的,幾乎擠不出一個小小的笑,“你說笑了,我哪敢生你的氣!”
    他那融著玉般光華的臉龐上透出一絲苦悶,睫毛顫動著,“其實,小姐沒有必要等我的……只要你安全無事才是最重要的,不是麼?”迎著她灼灼的目光,躲避什麼似的轉過身去。
    她直直地盯著他,好像目光要把那人的身軀燃出一個洞。止不住嘴邊泛起的笑花,也控制不了潮水般翻滾的情緒和控訴的哭喊,“不是不是不是!你到底懂不懂,我的安好從來就是踐踏著你而得來的!”
    “那也沒關係,只要……”
    “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心甘情願地犧牲自己?!那天大哥就像瘋了一樣認不得人,你讓我走,還說過你馬上就來,可是你呢?我一個人跑出去的時候,滿腦子都在想:你會不會就這麼死了?好害怕好害怕……我不知吹了多少次笛子,每次都期待著你的出現,而你……一次也沒有實現你的諾言!”
    轉過身看見了哭得像孩子一樣的她,他既難過愧疚,又覺得有種熟悉的溫暖。這樣大哭大笑、敢愛敢恨的她,心性單純愛撒嬌的她,善良知足的她,從來就是他靈魂深處的珍愛呵。
    “對不起。”千言萬語已忘言。他微笑著揉揉她的腦袋,自然而然地想替她擦掉眼淚,卻又猶豫著縮了回來。
    “要擦就擦嘛,幹嘛婆婆媽媽的!”不滿的嘟囔道,她哭得直打嗝,使勁撲到他懷裏,把眼淚鼻涕都蹭到他的衣服上,又抱著他的腰悶著臉啜泣了一陣子,在他的拍撫下緩和些了,才有點不好意思地抬頭瞪他,“我、我可還沒有原諒你哦!”
    他難得誇張的歎口氣,手還是拍撫著她的背,挑眉道:“知道啦,所以我才來當小姐你的護衛啊,還望小姐看在沒有功勞總有苦勞,沒有苦勞還有疲勞的份上,原諒我一次吧?”末了,淘氣的眨眨眼,露齒一笑。
    可惡,哪來的逗人本領啊。她暗笑,猶掛淚痕的小臉紅了。
    那天梅尚之硬是讓她先走,全心全意的奉獻和默默的犧牲,從不計較能不能得到愛,這樣的男人她怎麼能不在意呢?
    此時,甯王府的朱紅大門打開了,一個頭戴紫金雲冠的紅衣少年被僕人們簇擁著快步走了出來。一看到夜融雪靠在一個年輕男子的懷抱裏有說有笑,他粉嫩的臉蛋“唰”地褪了血色,顯然氣得不輕,小鹿般濕漉漉的大眼睜得溜圓,抖著唇指向梅尚之大聲怒問:“他、你、你……老實交待!這個野男人到底是誰?!!”
    眾人皆倒,堂堂小王爺哪來的怨婦情懷?
    朝夕
    “野男人?!”
    夜融雪憋著笑,堂堂王爺如此滑稽,倒也是天真可愛。“他不是什麼野男人,是我的……”
    “護衛。”梅尚之不慌不忙地接話,而後單膝下跪,“屬下是從府裏派來護小姐周全的,王爺明鑒。”
    原本氣成小蘋果的承寧,依言眯了眼,盯著跪著的男子像是要檢查出什麼漏洞。半晌,喉嚨裏若有似無地哼了一聲,一揮袖,懶洋洋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屬下木之觴。”
    “如何寫得?”想了想,調查十夜門的名單裏似乎沒有這個名字。
    “回王爺,樹木的木,之乎者也的之,觴歌的觴。”她一聽便明白,木取梅的左邊,之觴就是反過來念尚之的諧音。
    承寧不置可否,眼珠溜溜一轉反冷然道:“求本王‘明鑒’的人何止千百,本王哪來力氣一一明辨真假是非?木之觴,你真的只是區區一介護衛麼?”見他不答話,一絲笑意閃過眼底,“王總管,賞木護衛十個巴掌。”
    “王爺,這——”王總管老臉有些掛不住,主子今天是怎麼了?
    他跪著的身軀不為所動,隱隱透著一股堅毅沉穩的氣勢,無聲的沉默對上尖刻的質疑,反而讓人覺得是小王爺生性多疑,沒有容人的雅量了。
    “罷了,你今天不說本王也不追究了,倒顯得我甯王府容不下一個小護衛似的。”承寧越說便笑得越無害,可眾人卻察覺到陰沉的氣氛越加凝重。
    “王爺進府歇息吧,也算是賣我夜融雪一個薄面,他由我擔保,又何必跟一個下人多費口舌呢?”成全承寧的高傲,也終止了僵持的談話,再來說明出了岔子都是姓夜的事,短短幾句便解了圍。
    承寧的眼底閃了閃,不知滑過的是茫然還是憂傷,黑漆漆一片。
    今年京城的初冬,好像比往年冷了許多呵。
    “你知不知道府裏面哪里能看到很多很多的臘梅?”軟軟的嗓音飄來,似是漫不經心。
    梅尚之,或者現在應該叫他木之觴,他聞言望向斜靠在窗邊籠榻上的美人兒,無奈似的籲了一口氣,溫潤的眸子裏點點關心,“初冬寒淺,露重傷身。”說罷,抬手便要把大開的窗葉合上。
    “別關!”她輕聲喚,眉目裏宛若虛浮,手裏依然捧著一隻通透的玉杯,沉香盈滿。
    他微微蹙眉,卻還是聽了她的話垂下手來,帶著濕意的冷風就這麼吹進房裏,拂在她白皙的面頰上,泛起極淡的紅暈,芙蓉微醺。
    只聽得夜融雪晃動著玉杯說:“你看,這是王總管日前送來的桃花釀。據說釀酒的是個女子,她的夫郎離家之時說是來年梅花開的時候就會回來,她便高高興興采了春季最嫩的桃花釀了兩壺酒,盼著重聚的那天兩人同酌。”
    他凝視她的側臉,不言不語地傾聽。
    “你猜怎麼著?她等啊等,一直等到殘梅凋零也沒見到那人的蹤影。一年兩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面容嬌嫩又如何?終究是白了頭。後來呢,也不知她死活,兩壺酒原封不動地竟然轉了幾次被王府買了……二十年的桃花釀呵,一定花了他們不少銀子。”她說罷,露出孩子般稚氣的笑容,輕輕落在他的眼底,大手在身側握捏成拳。
    “坊間的故事而已,你往日總是不相信這些的。”他笑語,澀然。
    她懶洋洋地抿了抿唇上的薄酒,幽香綿滑,目光卻遠遠的有些空洞。
    “你是不是……還在等他?”許久之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空空回蕩。
    她一邊品酒,一邊注視著繁星閃爍的夜空,烏黑秀髮披散在纖腰上綻放如黑暗裏最柔弱的花。“他說過臘梅花開的時候就會回來的。”他好不好?有沒有被斷情丹發作折磨?他現在是不是一個人?走到哪里了,離京城是近還是遠?許許多多的問題湧來,勢如潮水,一個人的時候她總是被滿腦子的擔心疑問纏繞,不得安寧。所以她讓自己變得很忙,大事小事亂忙一氣,這樣就沒有空去胡思亂想了。
    把自己的披風蓋在她身上,他沒有接著說下去,因為他並不想再聽她的答案。
    有的時候,他也會苦惱憤懣:為什麼站在她身邊的男人就不是他呢?原來世界上最難的事不是求學,不是習武,不是聚財,更不是坐擁天下,而是得到所愛之人的心。
    一路坎坷,一生難圓。
    如今他漸漸瞭解自己真正的心意,影子也罷,錯愛也罷,背叛也罷,只要她能夠歡樂地笑,痛快地哭,暢快地歌,恣意地舞,他梅尚之是喜是悲,是生是死,已然不再重要。
    泛涼的大手被她柔柔握住,一陣暖意,一些欣喜。
    “方才和他說的不過場面話,我可從沒有把你當做下人哦。”拖著他的手搖了搖,像是小貓抱著毛線團撒嬌。
    “我知道。”頓了頓,他提醒道:“可是王爺喜歡你。”明眼人都看出來了。
    “我知道。”她學他的樣子點點頭。“世間的愛這麼多,他年紀還小,不過是月老把紅線錯綁,沒多久就解開了。”被愛與愛,她實在弄不清哪個更痛苦,哪個更幸福。
    “什麼叫他年紀還小?你跟他一般大,倒是開始胡說起來了。”嘴角牽起,為她“少年老成”,弄錯了輩分。
    她也笑了,眼角稍稍揚起,是啊,可是我的靈魂我的心,早已不是十六七歲的夜融雪了。她在心裏如是說。
    “總之不必擔心,他的皇帝大哥總要給他指一門親事的,他對我不過是莫名衍生的親切和依賴,‘權傾朝野的遼陽王’才是他作為皇子的宿命。”她這麼解釋,也像是要說服自己,下意識的,逃避將來因這個尊貴無比的少年而引發的軒然大波。
    紅淚沾衣
    自從王府來了個新的護衛木之觴以後,府裏的氣氛就變得奇怪起來。小王爺本是極少上朝議政的,可每天早出晚歸卻不知去了哪里,有時打了三更才滿身酒氣地回府,下人們私下議論說王爺必然是逛風月之地去了,越傳越甚,沒幾天竟說王爺是被某個風情萬種的花魁迷住了,搬進府裏的夜姑娘因故失寵等等。
    下人的眼色總是最尖,卻也最是勢利,有什麼謠言動靜的,丫環管事僕婦侍衛們自然會臨時改改“風向”。往日夜融雪住的院落來來去去至少有十幾個使喚的,不計那些被派到房裏貼身伺候的大丫環和跟從的小丫頭,儼然就是當朝郡主、王侯千金的陣勢;如今,王爺半個月不踏院門,便生了些說法。院子裏幾天也不見有人打掃收拾,每日用膳前也沒人仔細問她想吃什麼。越來越冷的冬天裏,甚至連桌上的茶,都是冷的。
    正捧著藍瓷茶壺用內力“加熱”的梅尚之,俊雅的面容頗有些無奈,“早知道會這樣,我還不如不要進府呢,倒是給你惹了一身腥。”瀟灑優雅的白衣美男抱個茶壺加熱,怎麼看怎麼奇怪,她像是沒聽見,傻傻笑了。
    直到他不滿地重哼一聲,她才擺擺手道:“這不算什麼,也就是他們看走了眼,想跟個飛黃騰達的好主子算不上是錯,沒了他們供祖宗似的供我豈不樂得自在。”貓一樣地懶懶抬眼,打個呵欠,“差不多就行,別太燙了。”她說的是茶壺。晚飯吃的是肥美的鱔魚,飯後喝杯熱茶去去膩……日子是不是過得太悠閒了?
    沒多久,外廊傳來陌生的腳步聲,一個小丫環在門外說:“王爺回府了,王總管說小姐最好去一趟。”說完也不等屋裏的人回應,一溜煙兒跑了。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去看看吧。”
    果不其然,王府裏不管主人坐不坐陣,都是燈火通明氣勢恢宏的,不過她住的院子除外。梅尚之陪在夜融雪身側,路上的人見了臉色約莫有些怪異,也有年華正好的小姑娘見了他,看直了眼羞紅了臉。
    還沒進主院,就聽見王總管憂心的嘮叨聲念個不停,走了進來卻是看見斜前方一個搖搖晃晃的人影被攙著走,幾個僕人圍著團團轉。
    仔細一看,走路直打晃的人可不正是小王爺承甯!同樣一身白衣,玉帶纓冠,比起梅尚之的俊雅,有種不經意的英氣,少年意氣競風流。因醉泛紅的臉蛋初顯成長的瘦削,只是晶亮的大眼和粉唇猶帶稚氣。衣服有點薄,看得出來又長高了。
    “做什麼帶我回來,本王願意喝多少誰管得著?!”
    大廳裏亂成一團,“王爺保重,把這個披上吧!”王總管想給他披上披風,可又使不上辦法,急得老臉都綠了。
    承寧煩了,一把甩開搭上來的手,腳步一個不穩身子就朝左邊倒……
    “王爺小心。”嗓音溫順呢噥,一雙小手迅速扶上他的手臂,讓他半搭在肩上。那是一個少女,十七八歲的年紀,看見她的臉,夜融雪心裏突地一跳,眼底閃過一道光。身旁的梅尚之顯然也注意到了,依然不露聲色,靜觀其變。
    那少女梳蝶兒髻,面容身形嬌俏美麗,紅色的小襖和羅裙,腰帶上用銀白色的珠子繡了數朵盛放牡丹。承寧低頭看見扶著他的人,眉頭一皺道:“怎麼是你?”
    少女雙眼含媚,抬頭看著他的側臉,“王爺醉了,奴家不放心便斗膽跟來了。”她身後的小丫頭也連連稱是,“我們姑娘是擔心王爺呢。”
    他沒有說話,表情厭煩地扭過頭來倒坐在椅上,目光往堂下一掃就猛地愣住了,然而浮出的一絲喜悅馬上就被怒氣沖刷乾淨了。她為什麼總要和姓木的護衛同進同出?!想想自己近日的荒唐,竟博不到她一絲注意和關心,唇邊緩緩扯出一個冷冷的笑。
    少女估算著是時候了,便柔聲輕語似有千般不舍,“王爺好生休息,奴家先回去了。”柳眉微蹙,朱唇輕啟,舉手投足皆是風情。
    “幼玉,”原來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