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名叫幼玉。“你嬤嬤既是送了你出來,又何必急著走?今夜本王若是留你,你可願意?”清泉一樣的嗓音流瀉,目光卻緊緊盯著夜融雪。他沒有看見,幼玉原先的楚楚可憐盡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驚喜和不敢置信。
“奴家……奴家願意,可是、可是……”
“五百兩銀子。”府裏大丫環的月錢不過一兩銀子,尋常富人家裏哪里能給這麼高的價錢。再說一擲千金,對他來說本來就不痛不癢。“等會兒府裏自有人把銀票送到儲秀樓去。”
幼玉掩唇而笑,婀娜上前,“奴家謝王爺抬愛。”
“有何不可?”黝黑的眸子直視沉默的夜融雪,仿佛是要探知什麼,目光灼熱。“你說是嗎,夜姑娘?”
夜姑娘?幼玉疑惑地順著向她看來,才看清她的臉便驚嚇似的往後跌了兩步,臉色刷的紙一樣白。
唉,承寧,你如何又把火往我身上引呢。
她在心底感慨歎息道,幼玉幼玉,朱顏朱顏,竟然是同一人。
氣氛正要冷清地沉澱成尷尬……
“我回去了,要走要留再與我無關!”突然變臉,一甩袖子頭也不回地走了。聽得出來是氣得不輕。
正主兒走了?剩下的殘局由誰來收拾?
還是王總管眼睛尖,老臉一笑出來打圓場道:“幼玉姑娘,先請偏廳坐著吧!”兩個小廝便上來引了幼玉和她的丫環,走的時候不言不語,甚至不敢瞄夜融雪一眼。
“不是老奴多嘴……”重重歎了口氣,王總管垂目道:“打小在各個王府裏頭都服侍過,什麼人沒見過?王爺也是老奴看著長大的,他心裏想著什麼老奴清清楚楚。都說嫁王公貴族好,門當戶對好,可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外頭養著,香的臭的全往屋里拉?姑娘自然明白老奴要說什麼,王爺縱然是皇家的苗苗,但偏是個實心眼的,只把姑娘一個人擱在心窩窩裏——”
她點點頭,“承寧的心思都寫在臉上呢,我哪能不知道。即使我留下來了,總有指婚那一遭。”私心來說,她覺得他純真可愛,就像……弟弟一樣。
“這……”王侯的婚事都是要宮裏指婚的,何況是皇上的親兄弟呢。
“我看看他去,想是又鬧脾氣。”
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大門,直到期待中的身影走進來的時候才慌忙低下頭,故意拉下一張冷臉,“你既然也不理我,來做什麼?”
“我要是真不理你就不會來看你了。這些天淨做些傻事,在外面花天酒地的胡鬧還不算,又回來鬧,羞羞羞!”真是個愛吃醋的小鬼。
哼!口是心非。“我是王爺,愛怎樣就怎樣,誰管得著我!反正你只管和你的親哥哥亂倫,然後和那個護衛相好,當然忙得顧不上我了!”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看著她失色的臉龐,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誰叫你一直都不回頭看看我……”
臉色微微蒼白,她擠出笑容道:“沒關係,反正也是事實。”沒錯,血親亂倫。自己不是已經練就金剛不壞之身了麼?為什麼還要在意別人的看法呢……
承甯急了,滿肚子的話說又說不出,只得沖過來一把將她摟進懷裏。
“你別、別難過,我不會說話,求你以後別不理我……”她的身子好軟好輕,這樣脆弱的身軀竟要承受世人加諸的議論和眼光嗎?!什麼都不知道的人說出來的話常常毫無顧忌,卻也往往最傷人心,方才的他,不就這樣傷害了他喜歡的人麼。
懷裏的人掙扎了幾下就不動了,長長的發絲纏在他的脖子上,仿佛有一股說不出的纏綿香氣。偏那身子又是軟玉溫香,曲線嬌柔……少年頓時紅了臉,只覺得臉上熱熱的,下腹也奇怪的熱起來。
察覺兩人緊貼的下擺處似乎有些異樣,她抬頭皺眉,“你怎麼了?”耳邊少年的呼吸漸漸濁了起來,她驚得“啊”的一聲低呼著把他推開,“你、你——”也不曉得該說什麼,轉身便跑了出去。
偌大的廳室獨留承甯一個,少年纖細的身子在柔和的光下越發縹緲,許是月光,許是燭光。好像是還沒有晃過神來,臉頰蕩漾著水嫩的粉紅,雙手尷尬地企圖隔著衣物,遮蓋下身羞人的隆起。
“小雪,小雪。”烏黑雙瞳中彌漫雲霧,嘴裏喃喃念著:“只有你,我絕不放手的。”
夜融雪跑了出來,已是不見了梅尚之,想來他早就回屋裏去為她佈置休息,一如以往的沉默和細心。忽而又想到方才的承寧,她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再小的寶寶也會長大,明天她要拿什麼態度見他呢?
正想著走到回廊處,不想一個聲音把她叫住了,“夜姑娘,你真讓我好等啊!”原來是幼玉一個人靠在廊邊上,身姿如弱柳,可那雙眼睛在黑夜裏竟閃爍著,明明白白的怨恨和不甘。
“朱姑娘,你還沒回去?”為了不造成刺激,她斟酌了語氣,淡淡問道。
幼玉,或者說是朱顏,喉嚨裏發出呼嚕嚕的怪異笑聲,就像那聲音是從人體的深處翻滾出來似的。
“朱姑娘?你叫的是誰?哈哈哈哈——”留著長指甲的手狠狠拽上她,“回哪里去?回朱家莊去?還是儲秀樓?原來妓女也有娘家,我接了一年的客今兒才聽說呢!”接著又不可抑制地哈哈大笑。
“你別這樣,我們離開朱家莊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手臂被她拽的生疼,那力道哪里是女子應有的。
朱顏忽然安靜下來,擦了胭脂的臉上一片死氣,兩道淚痕未幹。
“原來我爹早就不見了,嫂嫂也不見了,肯定都被她殺了。‘朱承瑛’不過是個假扮的替身,只有哥哥還是真的,畢竟她喜歡那個養子。我知道了她的醜事,本來要殺我又被我逃了出來。現在莊裏的大小姐也是假的。她以為我死了,呵呵,她才該千刀萬剮,偷偷在莊裏搞見不得人的邪術,還和哥哥廝混,把莊子的財產都霸佔了!狠毒下作的賤婦!”她幾乎要尖叫起來,表情極其猙獰,突然又哀傷起來,“如今淪落到儲秀樓裏,是不是倒不如死在她手裏來的乾淨?若是早早化了灰,來日也不用帶著千人騎萬人壓的身子去見我爹了……”
一番話說得瘋瘋顛顛,她也理清楚了:有一天朱顏不小心發現了嶽柔的“醜事”,連帶著知道了她爹朱承瑛和她嫂嫂已死的內幕,莊裏的那個朱承瑛是別人假扮的,嶽柔已經吞併所有財產。後來她被嶽柔發現了,逃過了追殺後淪落青樓,成了掛牌接客的妓女。
見朱顏的情緒起起伏伏,似要把滿腔血淚都哭出來,夜融雪輕輕反握住她瘦削的手安慰道:“你終究是她的親生女兒,她不會真要把你怎麼樣的……不說這些,明天我就去儲秀樓把你贖出來,以後就不用再害怕了。”那年見她,她還是個樂不知事的俏丫頭呢。
擦擦眼淚,她不敢置信,身軀劇烈顫抖。
“真的?!你真的會把我贖出來?!怎麼也要五、六百兩銀子的。”
“錢你就別管了,今晚回去收拾好東西,明天就接你出來,好嗎?”
朱顏終於笑著點點頭,一陣恍惚。
“以後見著你二哥,千萬別告訴他我在儲秀樓的事……你們第一次來的時候,他那樣的俊美如神,武功高卓絕,我就知道他不是我可以企及的男子,後來我給他寫了好多好多的信,也沒有一封回復,不知道他收到了沒有。其實,如果當初我沒有溜進她的內室,那該多好啊,我就還是個快樂的大小姐,說不定還能再見他一面呢,紫陌……”
不知何時脫了手,夜融雪立在冰冷的大理石回廊上,目送那頂青紗小轎出了王府的西邊側門。
一個是少女甜蜜的夢,一個是妓女悲哀的孽,她游離在兩者之間,終日不得安寧。
十六歲這年是朱顏,還是幼玉,都不再重要了。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寒燈畔
儲秀樓在京城出名不過是這兩年的事,除了歌伶娼妓外最講究的就是奢華排場,王公貴族和平頭百姓沒有哪個不砸著銀子往裏跑的。
這天中午,儲秀樓白日素來緊閉的大門開了,迎進來的卻是一男一女,男子風流俊雅,女子飄逸脫俗,直把幾個龜奴和老鴇看傻了眼。
那女子狀若閒適,眼神卻沉穩明白,直截了當說道:“我是來要人的,只要能脫籍贖身,嬤嬤要多少我便付多少。不放人也可以,我回去和王爺打個招呼,他慈悲大度,自然不會和你們計較。”
老鴇人稱許嬤嬤,是個奔四十的白胖女人,十五歲在泉州大張豔幟,紅極一時。她一眼就看出來者不善,聽了後半句就更明白他們的來頭,忙笑道:“姑娘說的是哪兒的話,縱然我心疼樓裏的人,也是有商有量的,沒有死拽著不放的道理。”說著取出一份名冊簿,捧上來遞給夜融雪。
“看就不必了。”她直視許嬤嬤,“我要贖幼玉。”
許嬤嬤邊擦汗邊笑,似要躲避銳利的目光,面有難色。“姑娘,幼玉是儲秀樓的紅牌,接客也有一年了……她呀,恐怕沒有辦法了。”樓上走廊圍了七八個姑娘看,沒多會兒又被龜奴趕回房裏。
她皺了皺眉,轉頭說:“我們回寧王府吧。”
“寧王府?!”許嬤嬤驚呼,苦著臉道:“我的小祖宗喲,我哪敢惹甯王爺啊,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
“為什麼沒有辦法?我說了,銀子多少不是問題。”
偷偷打量她的臉色,好半晌老鴇才灰溜溜低聲說:“不瞞姑娘,昨個夜裏幼玉在她房裏吊死啦!”
“什麼?!”不是說好了今天來帶她離開這個火坑麼?她怎麼會……
許嬤嬤心裏也在盤算,王爺派個姑娘來妓院贖人,應該也就是討來做個侍妾,偏幼玉又死了。幼玉花一樣的年紀,模樣水靈,氣質也和普通妓女大相徑庭,才剛紅起來正是賺錢的時候,幾個被服侍過的土財主都挺滿意。呸!好酒好菜地養了她一年多,要贖出去還能敲個幾百兩銀子,怎麼還啥也不說就死在樓裏,真晦氣!
梅尚之輕輕地拍拍夜融雪的背,轉頭就不容置疑吩咐道:“帶我們看看去。”說罷,朝桌上扔了一錠紋銀。
“二位和幼玉相識一場,看看也是應該,公子何必再打賞呢,呵呵。”雖然這麼說著,她還是伸手把銀子摸到袖子裏了。“這邊請,這邊請!”遂帶著他們穿過大廳走向後院,穿過一個亂哄哄的木巷道,來到一個窄小的草棚屋邊上。
推開漏風的木門,髒兮兮的地上胡亂卷著一個破蘆葦席子,老鼠四處逃竄,許嬤嬤拿手帕捂了嘴厭惡的哼哼:“二位請,我外頭候著去。”像是避之不及,唯恐倒楣運。
夜融雪見她這副嘴臉,心頭一把怒火竄起,冷笑道:“嬤嬤當年也算是名伶,青樓裏姐妹們的傷心事見得多了,有哪個不想作正經女人反眷戀粉頭的?何必害怕,她既然不是嬤嬤害死的,夜裏也不會找上門的。”
肥胖的身軀抖了抖,畏縮地退了下去。
黑色長髮露在席子外面,她還記得昨夜,朱顏還梳著蝶兒髻呢。蹲下來拉開席子,落入眼底的本是朱顏沉睡般的面孔,卻因上吊導致死後面部腫脹青紫,鼻子下沾著血跡,脖子上一道深深的紫色痕跡,看的出來“收拾”的人把舌頭硬塞回嘴裏。她不覺得噁心恐怖,反而是一陣陣的悲哀襲來,朱顏以前可是個愛美的小姑娘。
頭髮淩亂的散開,估計值錢的簪子和首飾都被哄搶一光了,身上也只剩白綢衣裳。如此淒慘的結局,放棄真的是你的選擇麼?
十五年無憂無慮的生活盡數摧毀在二八韶華,即使芳魂已逝,可曾記得往日的歡笑和甜蜜的少女情懷?逢場作戲,送往迎來,被多少男人們侵犯玷污過的肉體,仍然固執地守護心裏一個從未成長的希冀的萌芽。
“去也終須去……”她喃喃道,“你一定過得很辛苦,是不是?”
合歡花開又敗,一聲歎息已了。
掏出手絹細細得把朱顏臉上的髒汙都擦乾淨,將長髮輕巧地紮成辮子,只聽得梅尚之低聲詢問:“小姐,我方才打點好了,你看是不是差人護送回朱家莊下葬?”
“不必了,她肯定不願意回去那麼骯髒的地方。京郊五裏有一片山坡,每年春夏都開滿了小雛菊,把她送到那裏去吧,不用立碑了。”溫柔輕語,順手幫她把散開的領子拉好,朱顏,以後我會常去看你的,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