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所有事情都處理好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冬天天黑得早,儲秀樓已經忙活起來準備開門迎客了。
    “姑娘!姑娘!”濃妝豔抹的許嬤嬤追出門外,匆忙攔住要啟程的馬車。
    “什麼事?”
    被冷冷的目光一瞪,許嬤嬤不好意思地諂笑:“我們大老闆請姑娘一聚,請姑娘賞個臉!”
    “不必了。”
    “可是老闆說了,和姑娘是舊識,只見一見花不了多少時間的。”
    舊識?在她猶豫之際,梅尚之替她披上紅色的狐裘小斗篷,琥珀色的眸子注視著她疑惑的臉柔聲道:“小姐別凍著了,我在車裏等你。”不著痕跡地在她手上套上銀色的手環,綴著精緻的玉鈴鐺連在指頭上,唇語道“一切小心”。
    她了然於心地一笑,拉好衣袖,“我去去就回。”然後和許嬤嬤一起走了進去。
    明明是張燈結綵,人聲鼎沸,氣氛熱烈,夜融雪反而覺得打心眼兒裏冒出一陣涼意,冷眼看那數不盡的聲色犬馬、紅香綠玉,錢香酒臭包裹著吃人的世界,朱顏的死也仿佛僅是個微不足道的祭品,投石無聲。
    “到了,姑娘請進吧!我先下去了。”
    華麗厚重的雲木拉門唰的敞開,門邊上卻一個開門的人也沒有,怪異極了。她緩緩走進來,發現裏面的佈置清雅有序,風格倒像日式的居室。突然她敏感地察覺到,高雅的松香下浮動一種味道,那是男女之間酣暢淋漓後的特殊氣味。
    這時,左側的羽簾子裏走出一個人沖她招手言笑道:“夜姑娘總算來了!咱們多就不見的,姑娘就出落得越發標緻,可不是天下第一美女麼!”
    居然是她?!腦袋裏烏丫丫地轟亂起來,臉上卻波瀾不驚,她已經學會了怎麼在敵人面前不動聲色,“朱夫人,原來你就是儲秀樓的老闆。”
    嶽柔看起來似乎年輕了幾歲,盤著高高的髮髻,幾絲淩亂,單薄的裏衣外罩一件豔色絨衫,身子豐滿,眼角眉梢滿是饜足的神態。她不否認,態度熱絡,“坐啊,別客氣。喝杯熱茶吧,外頭冷著呢不是?”
    “你既然是老闆,那麼早就知道朱顏的事了?”簾子若隱若現,裏面的床榻上躺著一個壯實的男子。女兒的屍首被扔廢屋裏,母親卻和男人卻在熱烈的翻雲覆雨?!
    “呵呵,她都跟你說了些什麼?”不等她說話,嶽柔又說:“她個小孩子哪知道的全!我來告訴你豈不更好。沒錯,真正的朱承瑛早就死了,我和我的養子廝混,還派人去追殺朱顏——”
    “你瘋了!她是你的孩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怎麼能夠!”
    嶽柔愣了愣,而後表情驟然陰沉,“那又怎麼樣?我十九歲嫁入朱家,和他早有協定只作表面夫妻,岳玄宗勢力助他一臂之力,他也不得干涉我。可是他後來居然下藥弓虽.暴我,生下了朱顏,我根本就不需要這個孩子!”她為了修煉朱家的獨門內功犧牲了自己的婚姻,她不後悔。
    “修煉內功所以要和純陽男子交合,你的養子被你操縱,現在應該早就破陽而死了吧?”尚之調查的果然沒有錯,怪不得那邊的男人不吭聲,或許已經死了。“修煉內功用來幫你弟弟?你為了他害死了那麼多無辜的人,總會有報應的。”
    “什麼?”岳柔聽到弟弟二字猛然激動起來,雙眼圓睜怒道:“夜融雪你懂什麼,你都知道了什麼!報應就報應我一個,與他沒有相干……你又何曾不是和親兄弟不乾不淨!”
    她站起來,低頭摸索著玉鈴鐺,“可是我不願意親手毀滅別人的生命來保全自己的感情,否則和殺人兇手有什麼不同?”
    “哈哈哈,你以為你不是麼?夜驥影為了你殺人,那也就是你的罪孽,永遠也洗不掉!”
    痛楚狠狠地撞進她的心底,大哥?!
    她很想逃避,可是耳邊嶽柔低啞的笑聲糾纏不斷,說著大哥如何和岳玄宗結盟合作。“夜驥影和我們說好了,共同合作除去你的愛人,事成之後冰河宮歸岳玄宗所有,而他所要的——就是你!”
    為什麼,最疼愛她的大哥,最包容她的大哥,如今卻逼著她做抉擇呢?
    愛與不愛的果實,即為生與死。
    後來不知怎麼的,她昏昏噩噩地走出儲秀樓,腦海空白一片,直到冷風刮來方覺臉頰上兩道冰冷的淚痕,手腕上晃動的玉鈴鐺——以愛之名而誕生的兇器。
    “開始下雪了,先上車暖暖吧。”一雙溫暖的大手把她的小手包覆起來呵著熱氣,她看清眼前的是尚之的臉,微微凍紅的鼻尖和發絲上未融的雪花,深邃的琥珀如寶石,清清楚楚地映著她的身影,只有她一個。
    “我進去多久了?”
    “快一個時辰。”
    “……那你一直都在等我?怎麼不到車裏等呢。”
    “我怕看不見你。”他狀若輕鬆地微笑,從懷裏掏出一個厚實的油紙包,打開一看是個熱騰騰的烤紅薯。“不知是哪個饞貓前天中午睡著了還直嚷嚷‘紅薯!烤紅薯!’,喏,趁熱快吃吧!”
    她臉一紅,“我、我才沒有!”手裏的紅薯香噴噴的,她的身子也暖了起來,紅紅的眼睛活像小兔子。“尚之,以後哪個女人做了你的妻子,肯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那你願不願意做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呢?他幾乎要衝口而出,最後還是默默地把話咽了回去。
    他低歎一聲,小心翼翼地把她摟進懷裏,“這個世界上總有很多困難的事要做抉擇,你不需要硬逼自己堅強,只是答應我,就算再痛苦,也不要輸給自己的眼淚,好麼?累了就回過頭休息一下,我……永遠在這裏等你。”
    靠在他胸膛上的她沒有說話,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歎斷梗難停,暮雲漸杳。但黯黯魂消,寸腸憑誰表。
    恁驅驅、何時是了。又爭似、卻返瑤京,重買千金笑。
    瓊花錯夢
    從儲秀樓回來以後,夜融雪明顯地忙了起來,她開始大量查閱醫藥書籍和各種民間偏方古典。作為一個有著一半現代人的靈魂,她記得的除了在中醫院被把脈問診,回家喝免煮中藥以外,幾乎對這個時代的醫學一無所知。
    她對此並不熱衷,也壓根兒沒有從醫的志向,她掛心的是紫陌的身體。這些天她的情緒總有些莫名焦躁,稍為的風吹草動就能把她從睡夢中驚醒。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她長籲了一口氣,把手裏厚厚的書合上,眉心似染淺愁。也許是那天六兒無意中說到,王府西邊的一園子臘梅馬上就要開花了,她才猛然驚醒,原來,她一直在等他。
    然而,杳無音訊。
    她甚至不敢細細去想,斷情丹發作了多少次,岳玄宗和結仇的人追殺了多少次,他……又想過自己多少次。身為女人,無論愛得多深,承諾多真,總是會在孤獨的時候不安,她亦然。況且,嶽柔像是故意露面似的,從朱顏和她在王府的重逢開始,一步步都是算計,前方仿佛隱隱準備好一個巨大的陷阱,霧靄濃濃。
    這時只聽見“吱呀”一聲,一個小丫頭捧著東西進了屋,“姑娘,這是王總管差我送來的茶,是倭國前些時候進貢的。如果姑娘喝著好,再打發人取去。”
    “我怎麼從沒見過你?六兒呢?”
    “我是新進府的,上面來人叫我,我便來了……其他的不大知道。”行個禮後快步走了出去,反讓夜融雪更覺得事情蹊蹺。
    她打開一個巴掌大的梨木雕花小筒一看,裏面除了有茶葉,還有一張小小的紙片,上面一個字也沒寫。
    原來是他,她在心裏默默念道。這向來是他們之間傳悄悄話的方法,如今只覺得一陣心酸。指尖在紙面上滑動,她猶豫著,心裏七上八下。
    離京城三十裏地有一個小鎮,名為德坊,產好酒,也有許多手藝人和商人,以供應京城裏的需要,每日都有商號派人趕車去送酒和器物玩意。因著臨近皇家園林和圍場,倒有不少貴族在這一帶置了房產。
    大概是這年入秋前後,一處閒置的豪華官宅被買後,買主幾乎把原有的瑰麗園林和傢俱細軟一概摒棄,扔的扔,改的改,一時間議論紛然,外人都覺得買的人肯定是錢多得沒地方花了,心疼歸心疼,怎麼說也是別人的事兒;後來看見匾額上只題了“歸雪”兩個蒼勁有力的金字,這宅子就變得更加神秘了。
    未到傍晚時分,天空雲厚厚的看不見星星,似要下大雪了。一輛馬車不緊不慢地挺到這宅子門口,一個身著紅色狐裘的女子下了車,而後便被人引了進去。
    沉重的大門合上,深深吞噬了她的身影。
    帶路的兩個小廝面無表情,不言不語,各自提著燈籠走在前頭,夜融雪走在後頭。她看了字條後,依約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看到“歸雪”二字,便明白這宅邸的來頭。其實,她也不得不來,因為紙上最後一句便是:
    你若不來,最後一株炎草就再沒有任何人能得到。
    炎草是斷情丹的唯一解藥,五十年難求,萬金亦買不得。雖然她來了並不一定能拿到,可若是不來見他那就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了。她咬咬唇,跨過了一道門檻,抬頭一看……方才帶路的那兩個小廝呢?
    忽然,所有的燈火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在同一刻全亮了,霎時間亮如白晝,她目光所及的每一處景物無不讓她震驚:亭臺樓閣,小橋流水,花草園林,哪一處不是美輪美奐、精雕細琢,而且根本就是十夜門完美的複製品!
    “怎麼會……”如果不是確定自己身處何方,她定然以為這裏就是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十夜門,模模糊糊昏了頭。熟悉的難忘的童年,沒有殺戮沒有糾纏,實在是個美好的夢境。
    腳下點虛浮,她沿著鵝卵石小路朝前走,穿過假山和碧綠的池塘到了一個院子外。沒錯,是大哥以前住的院子。小的時候常常偷摸到大哥那裏纏著他玩耍,有時一處吃一處睡,所以她閉著眼睛也知道那間房是做什麼的,一梁一柱,清清楚楚。
    來啊,快來啊……
    鼻尖縈繞一股甜甜的香氣,幽幽的聲音恍若勾魂,她順著腦海中的呼喚走上回廊,又駐足在一根巨大的朱紅色的柱子邊上,上面儼然有幾道明顯的刻痕,往事歷歷在目。
    小時候,她老是想快快長高,聽說喝牛奶和骨頭湯特別有效。因此,她每次拼命喝完後就假裝午睡了,然後費勁兒挺著小圓肚,趁人不注意撒腿就往夜驥影書房跑。
    “大哥,快來和融融比一比,看看我長高了沒有!”小胖手拽住衣裳一角,不達目的誓不甘休。
    夜驥影不得不放下手裏的書,摸摸她的小腦瓜笑道:“小傻瓜,昨天才來比了,哪有竄得那麼快的?”看著充滿期待的紅撲撲的臉蛋,忍不住輕輕捏了捏。
    “不嘛!我就比,我就比!”嘴一扁眉一皺,眼看著就要掉眼淚,吃准了他拿她沒辦法。“大哥不疼融融了……”
    “好好好!”少年清俊的臉透著無可奈何和心甘情願,牽起她的手朝屋外走去——
    其實,他們兩人的快樂回憶又哪止這些呢?大哥對於她來說,是無可替代的啊。
    清澈的眼眸暗了暗,夜融雪只覺得如在夢中,朝著前方亮燈的屋子走去。她知道,裏面必定有人在等著她,模糊的身影淺映在碧紗窗上,一如暴風雨夜裏不滅的明燈。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門前,她還在遲疑要不要進去的時候,門開了,仿佛是在做出無言的邀請。她慢慢走進了房間,裏面的各色擺設佈置都特別眼熟,這裏的確是她在熟悉不過的地方——大哥的書房!
    杏眼圓睜,她像是不可置信,又仿佛是預料之中,目光落在書桌前的人影上。那男子還在看書,燈影投射在他半低的側臉上,深深鐫刻出英挺的輪廓,又暈染出柔和的光暈。他好像還沒發現同處一室的女子,兀自專注在書本的內容上,讓人忍不住想要看看,他抬頭時那雙深邃的眼睛裏,是不是閃爍著一如想像般攝人的光火?
    “大哥。”夜融雪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嘴唇又情不自禁地呼喚。
    夜驥影放下書本,看了她一眼而後笑道:“融融,你又來了,整日整日往大哥這裏跑,是不是又來討玩具啊?”幽黑的眸子的溫柔和寵愛,滿滿的像是要溢出來。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人,甚至連對話都是一模一樣,每字每句都敲進她的身體裏。
    空氣中有一種溫暖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