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沒有徵求她的意見,而是溫柔地陳述已經決定的事情。說罷便離開了。
世上從來就沒有一種武功是不需要刻苦勤練的,小時候她就知道,那時每日睡懶覺醒了以後,紫陌已經在院子裏練了一個早晨,汗水浸濕衣裳,回過頭來望見她,綻開的清澈笑容就像晨光下來不及消失的露珠閃耀的絕色。
走著走著,忽然傳來悠揚的詩歌吟唱,不高亢不低啞的男聲溫醇如陳年好酒,直直要把女子的魂兒也勾出來。她皺眉,難不成這裏還有別人?
“花發西園,草薰南陌,韶光明媚,乍晴輕暖清明後——”
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朝著歌聲飄來的方向走去,茉莉花叢點綴路旁,芬芳的盡頭,是潺潺水聲,一汪溫熱的水氣,嫋嫋升起。
她停下腳步,有些不知所措,那是一個不大的天然溫泉,泉水呈現柔軟的乳白色,男子背對著她立在泉中,沾濕了的烏黑長髮披散,落在水裏似是一縷青煙。黑髮雪膚,竟恍如泉水一色,對於男子來說稍顯細瘦的腰半浸在水中,他慢慢地轉過臉,額角的一滴水滴在殷紅薄唇上,波光瀲灩之境。眼中的光彩和白玉耳釘互相輝映,難道不是由水而生的精靈麼?
“燕淮……”
他快樂地微笑,毫不在意的轉過身來,面對她的驚訝展露白皙精瘦的胸膛,玉一般的身體,卻遍佈著細碎的傷痕,所謂白玉微瑕,便是如此?
“過來。”他沖她勾勾手指。
臉驀地發燒,應該是被溫泉的熱氣蒸的,她搖著頭正要後退,一隻濕漉漉的手猛地扯住長長的裙角往回一拉,他眼中的笑意加深——
“啊!”一聲驚叫,濺起一圈水花,她狼狽地從水裏浮起來,被他扶住,怒目而視,“你瘋了?!”水並不深,那是對於他這個高個子來說的,對她,都快到肩膀了。
他哈哈大笑,痛快而稚嫩的笑容,她氣得直翻白眼,又不敢推開他的手臂,底下的石頭滑滑的。扭了扭身子,罩衫和長裙都濕個透,衣服全水嗒嗒地粘在身上,特別不舒服。
“喂,你到底拉我下來幹嘛?!”氣呼呼地抬頭質問當事人,沒想卻撞進他安靜的眼神中,長長的睫毛,柔軟分明的眼廓,眼底有疑惑,也有深深的寂寞,那種神情她再熟悉不過,當年的席容,鏡中的真實。
幾乎是貼在一起的身體,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暖暖的氣息落在她的耳邊,仿佛要故意吸引別人的目光,水珠沿著淺淺的肩窩滑下來,經過胸口墜入水裏,徒留一道空痕。
“為什麼偏偏是你呢?”燕淮對她的話恍若未聞,握著她的肩膀迷茫地低語。
燕淮所表現的,好像是刻意地讓她相信他是邪惡的陰謀的壞人,處處與她作對,做一些似是而非的傷害,轉身離開時卻滿身落寞。其實,以他的勢力,殺死她比掐死一隻螞蟻還簡單,可在斷崖下還是救了她,悉心照顧直至傷癒。他體內的兩個人格必定有相通的地方,她這麼想道。
“本來我在岳玄宗裏為你蓋了一座最好最好的樓,可惜……你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全心全意只為別人而犧牲自己的感情嗎?我覺得,必定找不到,因為根本不存在。”
“你說什麼?什麼樓?”她沒有聽清楚,不明白他突如其來的黯然是因為什麼。
起風了,有些涼了。
一言不發讓她緊張,縮了縮身子,咕噥道:“我要上去了,沒時間陪你鬧。”一個亂唱歌的裸男泡在溫泉裏突然把她拉下水,這算是怎麼一回事……
“七天的時間,你不求我帶你走嗎?”
她愣了,離開?逃亡?她不是沒有想過,只是逃了追追了逃的日子周而復始,很累很累,幾乎把她的精力耗盡。不要再去想,會不會讓大家好過一點。
“不必勞煩,又不是苦情的私奔。”兩人間的平衡點總是立足在亦敵亦友的微妙關係上。
燕淮從水中躍起,拿起岸邊的衣服穿好,摸出一個拇指大小的珠子。
“幾日不見,你居然消極成這個樣子,膽小鬼似的,真看不下去。”她被他硬塞了一個東西,拿起來一看,問道:“這是什麼?”
“魂珠。”他好整以暇地靠在樹邊,笑看她落湯雞的裝扮。“睡覺的時候放在枕頭底下,然後……”
“然後第二天早上起來就能實現願望?”她壓根兒就不信這套哄小孩子的把戲,好歹也活了兩輩子,這種解釋和爸媽說有聖誕老人來發禮物有什麼區別?
“說對了一半。在夢裏,你能看見你最想見到的人,而且你看的見他,他看不見你,確切的說並不是夢。”
“難道是我的魂魄從身子裏脫離然後去看的?那萬一沒有按時間回來,豈不是全完了。”天啊,聊齋故事原來真有其事。
“魂珠的功效只有三個時辰,失效的時候你自然會回到本體。”
她點點頭,“你這算是幫我?”
他不否定也不肯定,嘴角漾出淡淡的笑,像個抓到魚的狐狸,“你一直掛心的男人現在怎麼樣,你見了他,自然要來找我。明天的這個時候,我在這裏等你。”
催君醉
是夜,夜融雪攥著魂珠早早和衣躺下了,心裏從未有過的寧靜。
既然已經決定要使用,就不應存有任何疑慮,她明白等價交換的法則從古至今皆適用,燕淮的“慷慨”必然需要她付出相應的代價……
緊緊地把魂珠握在手心,閉眼等待入眠,漸漸地,睡意如水卷來,手心感受到躍動般的熱感。
不行,好困……“你聽好了,使用魂珠唯一的禁忌就是,不管是誰在背後叫你都絕對不能回頭,否則你的魂魄會被吸到別的時空去,再也回不了自己的身體,你將會昏睡不醒,一輩子當個活死人。”
燕淮的叮囑回蕩在她的耳邊,平時吊兒郎當的聲音聽起來嚴肅甚至有點緊張,可是真的好困好困,越來越聽不清楚——
“這兒是哪?”夜融雪張開眼睛,環顧周圍,只見雕樑畫棟,闊堂高柱,極盡榮華氣度,烏壓壓的僕從跪了滿地,“這分明就是遼陽王府的正前廳嘛。”細細一想,方才明明已經睡著了,莫不是魂珠把她帶回王府的?
一個刺耳的尖細聲音打斷她的思慮,回身一看,竟是一個老太監提著嗓子宣讀聖旨,王爺跪著聽旨。
“承寧!我回來啦!”她高高興興地朝他跑過去,自己的身體卻一下子入空氣般穿過了他。哦,她竟忘了自己只有魂魄沒有實體,大家都看不見她,遂有些失落。
“……欽此。”老太監哈腰朝站起來的王爺靠去,“王爺請接旨吧,老奴這就回宮裏複命去。”
承寧接過黃色卷軸,冷哼一聲道:“趙公公快把明日的聖旨一併拿來,公公來此兩日本王便跪了兩次,真有些乏了。”
冰冷的目光刺得老太監一個激靈,慌忙跪下磕頭,“王爺饒命,王爺饒命!老奴本來就是至卑至賤的一介螻蟻,豈敢冒犯王爺威顏,老奴傳旨若有失儀之處,願王爺明察海涵!”得罪皇帝的同胞愛弟,一定是活膩味了。
哼,說的比唱的好聽,皇帝派來傳旨的人,在宮裏定然已有勢力平時作威作福倒是把別人都當螻蟻踩著,她對著趙公公做了個鬼臉,反正也看不見。
“下去吧。”皇上身邊的人,總不好太下他臉面。
又是一陣跪拜謝恩,眾人才都退了下去,唯獨承寧還負手站著。她興奮地用手指戳戳他的臉,圓乎乎的蘋果臉居然消瘦了,大大的眼睛已久充滿活潑的神采,只是,也有了寂寞和憂傷。高挺的鼻子下還是柔軟的小嘴,惹人愛憐。比起來,個子已經比她高了整整一個頭,少年獨有的優美形體,像這樣穿著金繡雲龍紋雪衣,高貴如月華,一回首,正是倜儻風流。
“怎麼說呢,大概是從淚眼小鹿到花樣少年的轉變吧。”她自言自語,想起初次見面的情景,兀自咯咯笑了起來。
“誰?!”承寧猛地回頭,目光穿過她牢牢盯住視窗,等了好一會兒,窗外只有薄薄的雪花沉默地寥落凋零。
他失望地坐下,孩子似的負氣地噘著嘴,那是他不高興的時候的習慣動作,也許自己都不知道呢,呵呵。
“你到底逃到哪里去了呢?小雪,我都找了你好久好久了,你卻連一個回音也捨不得留下。鄰國歸順,龍心大悅,也不知哪蹦出來的勞什子公主要結秦晉之好,偏偏看上我了。管他是什麼香子公主、盒子公主的,就算是天上的仙女我也不要!”他先是挫敗地歎息,而後又惱火起來。
“聯姻?你要和別國的公主聯姻?!怪不得那個老太監來送聖旨。”她皺眉嘟囔。
“你說過會在這裏陪我的,拉鉤上調一百年不變,難不成都是騙我的?可惡……”他把臉深深埋進手掌裏,“他們騙我,你也騙我,我該怎麼辦?可是,連我自己都在騙我——”聲音漸漸地弱了下去,淚水從指縫間滲出,飄落,消散。
她垂眸,無法言語,手心疼愛地揉了揉他的腦袋。
承甯,承甯,堅強的少年,柔軟的少年。
不好!只有三個時辰的時間!夜融雪忽然想起來,放心不下獨自啜泣的承寧,直到親眼看見他被侍者服侍著睡下了才走了出去,算起來約摸過了一個時辰。
她方才一醒來就在王府裏,那要怎麼去別的地方走呢?輕功對於魂魄來說用的上麼?燕淮也是,每次出現就玩神秘,害得她什麼也沒問就變成這樣了。
正犯嘀咕,低頭一看,腳下一條蜿蜒平整的小路向前延伸,前方微微亮著和暖的光芒,她倒覺得這路像在哪里走過。走著走著,往右抬眼瞧,一間間整齊的房間並列排好,有的亮著燈,有的沒有。
“咦?這不又回到了大哥的宅子裏麼!”原來自己已經在回廊上行走,斜前方點著燈籠的院子,仿佛就是路的盡頭。
寧靜的院子裏有古樸的小橋流水,房間全都亮著。她走到窗下,窗紗上映出男人的側影,一眼便知是如玉的佳公子,房內另一個女聲勸道:“你也不歇歇,傷才剛好就要折騰,她若是見了你豈不傷心落淚。”是蘭妃卿的聲音。
是尚之,她默默等待他說話。
“我知道。”雖然有些暗啞,但確實是他,月下清泉般的嗓音。
“你知道?你知道還要這麼做?那好,明天我去問門主,為什麼不讓你見她一面,這樣的圈禁要到幾時才結束!”
他搖搖頭,忍不住捂著嘴咳嗽起來,喝口茶順了順,“你不要去,他還在閉關修煉,太過危險。男人希望自己的女人只看他一個人,只想他一個人,只愛他一個人,我能理解他。”
是在說我麼?心念一動,夜融雪迅速穿入內室。
室內的佈置閒靜素雅,秀美的雲鶴燈架上有一燈如豆,明滅之間依稀映照著他的臉,寧靜的,俊雅的,柔和的。除了額上的那抹傷痕,眼神依舊清澈溫暖,微笑依舊質樸純真。
是的,紛亂的歲月中,每當想起身畔有他平實安然的陪伴,心靈深處總能放鬆踏實下來。
“尚之。”她輕輕呼喚,明知道他無法聽見。他靠坐在榻上,臉色有些蒼白,但看起來精神不錯。
蘭妃卿頓了頓,眼眶泛紅,終究難掩酸楚而淚下,“那你呢?你有沒有替自己想過,替身邊的人想過!你放棄吧,我求你,放棄好不好?”她拉著他的手急切追問。
梅尚之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語氣平和,“妃卿你別急,也不用為我擔心。其實,我並非良善之人,我也有心魔。聽過她講的一個禪宗故事,小小的蜘蛛在寺廟裏聽佛語聽了一千年,告訴佛祖,世間最珍貴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過了一千年,佛祖問它,得到的還是相同的答案。這樣又過了一千年,仍然如此,佛祖便讓它到人間活一遭,體會人生悲歡離合。入了塵世,它依然執著於得不到和已失去,經歷了愛與恨,然而它卻不知道寺前有一株小草,小草看了它三千年,愛慕了它三千年,它卻從沒有低頭看過小草一眼。最後,蜘蛛大徹大悟,才懂得世間最珍貴的是把握現在的幸福。”
他還記得她講的這個故事?那時她講完以後,他卻只是一言不發。
蘭妃卿黯然道:“那麼最後,小草和蜘蛛在一起得到幸福了吧?可是,她不是蜘蛛,你也不是小草啊。”
“不管我和她之間有沒有結局,我現在還記得,那天她笑得很美很美,因為她比蜘蛛的醒悟早了三千年,她遇上了能共度一生的男人,她會得到幸福……這樣就足夠了。”他的臉上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