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和她们见面了……
    可是他们并不对他动刑。见他醒过来,“嗷嗷”欢叫,挤眉弄眼像是在笑。远处,树木遮天蔽日。他没有死,还在奔波了无数个日夜的深山老林里。掐掐大腿感到痛,更肯定了自己的判断。那么,眼前的就是人们传说中的野人了?
    黎杰既害怕又失望,撑起虚弱的身子哭诉着:“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救我?让我死,我要去死,我要和我的勐兰和戛兰在一起!”
    那些怪物当然听不懂他的话,只是倍感新奇地环绕着他,叫嚷着,蹦跳着,像是在庆贺着什么胜利。
    他不顾一切地撑起身子要走,踉跄一步,又倒在地上,晕眩过去。
    仿佛觉得被谁扶起仰靠着身子,嘴里灌进了什么流汁。喝了几口,顿时感到心里好过些,也有了些精神。
    黎杰抬眼一看,是个体魄健壮,比一般的野人端庄的长者。他就是这群克钦族人的酋长萨巴姆,很友善地对黎杰连“嗷嗷”带比画,那意思后来才知道:“不要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是我们把你从树上的套结里救下来。希望安心休养,欢迎你成为我们的一员。”
    黎杰当时既听不懂,又一心只想着追随心上人于九泉之下,根本不领他们的情,可是苦于一时想不出死的办法,也没有精力逃跑,只好等恢复了体力再说。
    萨巴姆指派三个年轻的女人陪护他。她们显得十分高兴,把他带到窝棚里,喂食物,逗他开心。他对她们没有好感,厌恶那完全裸露的丑陋样子,整天闷闷不乐,度日如年。
    这里的克钦人有了一些私有观念,对于性有一定程度的占有欲,部落酋长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又有比较杰出的能力,所有的人都得服从。当然,由于极低下的生产能力,为了寻求整个部落的生活,酋长的主要精力是为大家谋福利,财产共同占有,平均分配,只有像喝滋补强身的那种流汁,因为极难配制,又只是由酋长一个人掌握配方,几乎只供他一个人享用。对于女人,普通族人仍然是群居混交,酋长有权享受几个专为他服务的年轻貌美的女人,酋长的妃子,他人不能染指,但是可以由酋长赏赐给有功或他喜欢的臣民。指派来伺候黎杰的三个女人,就是萨巴姆宠爱的妃子,她们的任务是用美色去引诱,同化黎杰,让他留在部落里。
    萨巴姆要叫黎杰为“克巴拉”,意思是最尊贵的人。他们虽然与世隔绝,可也知道山外面有个大世界。对现代人十分敬畏,也许是传统的规矩或者曾经遭受过伤害,他们不允许部落成员与外界接触,谁要想逃出去,抓回来就要受最严厉的制裁。可对于黎杰这样一个单独的现代人,他们没有畏惧,见他上吊寻死,救了下来,予以同情,决定收留。
    黎杰当初哪里愿意与这群愚昧、落后、鄙野的原始人为伍?任那些女人用怎样古怪的方法挑逗、勾引,献殷勤,都引不起他半点兴趣。他真正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想着的是勐兰姐妹,是山外的一切。每当想起和他心爱的人在一起那甜蜜、温柔的情景,就对眼前几个丑八怪顿生厌恶。尽管她们看起来很性感,后来也渐渐觉得很妩媚动人,可当初总有一种“黄山归来不看岳”的心境,毫不动心。
    两天后,黎杰恢复了体力。他执拗地甩脱了那三个丑陋的女野人的拉扯,爬出窝巢,准备离去。她们也跟了下来,连说带手势,劝他不要走。黎杰哪里肯听,继续往外走。萨巴姆不再挽留,只是诡谲地一笑,示意女人们跟着。
    他循着依稀可辨的路径,疾速奔跑,希望把女人们甩掉,走了小半天工夫,只见迎面又发现了一个野人山寨,路口站着一个身材健壮的野人,他愣住了。定睛一看,那人竟是酋长萨巴姆,正和跟上来的女人一起在笑哩。他怀疑野人们会什么魔法,气极了,避开走上来搭讪的萨巴姆,拔腿朝另一条路走。出人意料的是,走了半天,又回到萨巴姆部落。
    原来,这是野人们设置的迷宫,为了防止外界入侵,他们在村寨方圆十几里的山林里,辟出几条重叠交叉的“8”字形路径,寨子就在正中央,不管循着哪一条道走,因为半径大,弧度宽,以为在向前走,其实,走着走着就回到原先出发的地方。不知道真正出山秘密路径的人,一旦进来了,永远也走不出去。
    黎杰气馁了,只得由三个女人搀扶着,悻悻地回到窝棚里去。
    久而久之,悲痛思恋之情渐渐淡化,死的念头也消失了,决心活下去,盼着总有一天云开雾散,出现奇迹,能走出大山回到祖国亲人怀抱里去。这个念头,支撑着他熬过了12年,苟活到如今。
    黎杰定下心来以后,开始和部落里的人有了交往,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与大家一起参加刀耕火种、追捕围猎、娱乐嬉戏的各项活动。那三个女人分别叫巴妮、厝娃、若姆,也显得活泼可爱了,都很尽心地照顾他,常从萨巴姆那里拿来那只有酋长和妃子们享用的流汁供他喝,然后就缠着他寻欢作乐。她们还教他学会了克钦族语言。克钦语并不难学,发音简单,口形与汉语有很多相似之处。吃东西叫“阿酥”,种苞谷叫“荷希”、男女莋爱叫“戏姆”……
    酋长最喜欢和黎杰在一起。“萨巴姆”的意思是“尊严之父”,为了部落的生存发展,要组织生产劳动,带领大家保护山寨的安全,防止外部落的人侵袭。黎杰把自己知道的一些现代劳动技能告诉萨巴姆,比如利用扛杆原理撬起重物;用滚动树筒的办法搬运东西;从硝土里熬制盐巴当佐料,增加食物的口味;用间苗法提高苞谷的产量。
    萨巴姆的部落原来比较弱小,常受相邻部落的克钦人的骚扰、劫掠。有一次还把他最宠爱的一个妃子抢走了。克钦人两军对垒,只会刀枪棍棒的蛮打硬拼,人多者赢。黎杰刚来不久就跟着萨巴姆吃了一回败仗,要不是酋长的保护,他自己跑得也快,不做对方的棒下鬼,也要被俘虏。
    不久,伊洛巴部落的人又来寻衅了。黎杰教萨巴姆只需如此如此,准能获胜。
    对方声势浩大,呐喊着站进山寨,却是空荡荡的。正疑惑间,埋伏在周围的萨巴姆部落的人,在黎杰的一声唿哨下,纷纷冲杀出来,拦腰截断对方的队伍,把先头部队的人包围起来,关门打狗。直打得他们哇哇乱叫,抱头求饶。后面的人见状,吓得掉头就跑,黎杰指挥大家乘胜追击,直把敌人追出几个山头,大获全胜而归。
    胜利了的人们欢腾着,簇拥着,把黎杰高高举起,抛向天空,抛一下,欢呼一声“克巴拉”,女人们即绕起圈,跳起最热烈的舞蹈。从此,他赢得了萨巴姆和全部落人的尊敬和爱戴。外部落的人再也不敢来进犯了,萨巴姆部落得以休养生息,日渐强大兴旺起来。
    尽管如此,黎杰还是不愿做克巴拉,看着自己一天天越来越像个野人,他焦虑害怕。为了不使自己现代人的气质泯灭,每当夜深人静独自一人的时候,就一边在头脑里展映出家乡熟悉的一切,一边用汉语和假想的亲人说话,父母弟妹,同伴,更多的是勐兰和戛兰。想到动人处,说到亲切时,往往热泪纵横,恨不得插翅飞出原始丛林,回到亲人身旁……虽然自知罪孽深重,可死也要死在亲人面前,做鬼也要做个家乡鬼啊!
    机会终于等到了,在他和克钦人在寨子前看见了部队,听军人们说的竟是久违了的声音,黎杰欣喜万分,恨不能马上扑向亲人。可是不能,自从他成了萨巴姆部落受尊敬的人以后,那专横的酋长就把他当成部落的共同财富,须臾舍不得离开。克钦人性情古怪暴戾,什么事物到了手就是自己的,谁想抢去,宁愿毁掉也不能放弃,对人更是如此,有个女人想走出山寨和外人去生活,半途被抓来,毒打以后,丢到山洞里喂了吸血蝙蝠。
    黎杰心急如焚,却也强自镇定,在萨巴姆面前应对自如,部署大家守护山寨,提防部队来抢占地盘,当发现队伍并不侵扰后,大家松驰了。
    第二天,他借口上山去给萨巴姆采掘熬制那种流汁的一种药物,独自朝寨子后的深林中走去,想绕道去追赶亲人。
    “也许是苍天有眼,也是我和你前生有缘吧。”黎杰激动地说,“当我走到那块大石头前,看见你走来了,随即又被一个女野人打倒在地,这是另外一个山寨部落的人,她正要对你下第二次手,我一个箭步上前,接住她的棒子,把她们连打带赶,追出好远才回来。见你心脏还在跳动,马上背着你,悄悄回到窝棚里,把你藏起来。”
    我深深吐了一口气,对他的鄙夷感消失了,只有感激和高兴,拉着他的手说:“难得好兄弟心里念着祖国,有此侠肝义胆。我代表祖国亲人感谢你,热忱欢迎你回归。”
    黎杰憨厚地笑咧着嘴:“太好了,太好了。”
    我又问:“你说三个女人经常陪着你,他们怎么没发现我?”
    黎杰说:“原来的三个女人死了两个,活着的也老了。我自从做了萨巴姆的得力助手,年轻的女人任我驱遣,不准她们上我的窝棚,她们就乖乖的。昨下午吃饭时,有个女人要跟我进窝,我说这几天人不舒服,不需要她,叫她跟别的男人睡。后来,一定是又有女人想去找我,见人去窝空,才报告酋长来追赶我们。”
    我担心起来:“你把桥的结松了,摔死了人,他们不会从其他的地方追来吧?”
    “不会的。”黎杰说,“那是一道又长又深的峡谷,左右两端一天半天走不到尽头。野人山有很多这样的峡谷,要过去,就要架设那种像桥一样的藤索,以后你要遇到这种桥,千万不能直接跨上去,要用我那种方法蹬过去,其实很简单,只要砍根竹子,从中间破开,一手握住一根,扣在藤索上,双脚一蹬,就天堑成通途了。胆小些的,可把脚也盘在藤索上,再胆小的,可由别人将他的手与竹节捆在一起,纵是怕得昏过去,也不会摔下去。”
    我点点头,牢牢地记住。“他们追来时,对你喊了些什么?”我好奇地问。
    “他们先是劝说,叫我不要走,萨巴姆甚至说可以让我当酋长,他老了,该退位了。见我还背着你,就说让我带你一同回去,最美丽的女人任我们挑选。后来摔死了人,大家才愤怒了,诅咒我,但愿蝙蝠吃了我。他们对吸血蝙蝠非常害怕。我说:对不住了,萨巴姆酋长,我是中国人,我的心在中国,你们把我忘记吧。嘻嘻。”黎杰一种自豪感由然而生。
    天快亮了,我惦记着队伍,说:“事不宜迟,队伍不知到了哪儿。我这一耽误,就是两三天。”
    黎杰成竹在胸:“包在我身上好了,只要你能领我回祖国,走得再远,我能找到追上。”
    一抹曙光从树冠的缝隙中透进窝巢,黎杰和我下了地,踏上了寻找部队的征程。
    22
    我们翻山越岭,晓行夜宿,饥餐野果,渴饮山泉,不敢稍停。黎杰久居野人山,和野人一样,练就了一身对付艰险的本领。多数地段循着部队走过的踪迹走,有些地方他嫌绕道费时,就攀悬崖,趟急流。我也并不笨拙,跟着他顽强行进。
    一路上,我给他讲“九?一八事变”,“卢沟桥事变”,“西安事变”, “南京大屠杀”,“台儿庄战役”,“昆仑关大捷”……介绍中国远征军入缅抗战。
    黎杰大有“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隔世之感,也激起了他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和对远征军溃退野人山的深切同情与担忧。
    “胡长官,我有个要求,不知能不能提?”在我讲完一段故事时,他忽然发问。
    我鼓励他:“你说吧。”
    黎杰憨厚地咧开嘴巴笑着,看看自己赤裸的身子,又看看我虽然破旧不失威武、整齐的军装,怯怯地说:“我,我也想当远征军。”
    我高兴地肯定他:“爱国不分先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其实,你对祖国一片赤诚,又有如此侠肝义胆,远征军一定欢迎你。”
    “真的吗?”
    “这还有假?”
    “嗷——嗷——”黎杰高兴得忘乎所以,一失态,就情不自禁地用克钦语唱起来,手舞足蹈,露出野人的态相。
    我善意地打趣他:“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要做远征军战士,可不能这样野,尤其不能像在部落里一样自由放肆,见了女人,不准胡来的。”
    “我保证改过野性。”黎杰收敛住兴奋的心情,端庄地说,“一想起我对祖国亲人犯下的罪孽,我就心里愧悔,我要赎罪,浪子回头,求得亲人的饶恕。”
    见他说得认真,我也乘机向他提出要求:“要当一个兵,首先要做好一个现代人,你得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