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
“回去吧,小周,人多了也好有个照应。”
周醒怀疑自己还能坚持到几时。
这时候小加的伤势初步稳定,为免伤口感染发炎,又打了抗生素与止血药物,医生说这几天最好继续留院观察。周醒心中拉扯着,终是说:“我带小加回陵川。”
答复来得比想象中快,利择美瞧了她一眼,“什么时候走?”
“现在。”
即使是利择美,面色也不禁缓和了几分,“周周,这决定很明智。”
这决定是否明智,不是谁说了就算。前方未知,周醒只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求了,保护好小加,不再让他听见那些流言蜚语,更不能让他承受那些原不该有的风刀霜剑。
利择美做事不愧是雷厉风行,一通电话过去,两名助手连夜赶来。随行还有一位专业医护人员,一辆宽敞平稳的房车,他们小心翼翼抬着小加安置上车,便送他们去往陵川。
留下一名助手在小镇处理后续问题,周醒房子还有退租手续要办理,家中一些物品也需要整理运送。
走的那天,周醒同孩子握着手,注意力都放在他那因忍痛而冒汗的小脸上,并没有望去车窗外一眼。
然而她心明如镜,这一走,不知何时回头。
栖云,再见。
他们前脚才到陵川,后头整个家当都搬了过来。
东西直接运送到利择美提供的临时居所里,行李装得整齐,几箱家居物品并未拆封,周醒知道一切只是临时,唯一要做的便是照顾伤势未愈的孩子。
正如当初只身离开陵川,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活下去。活下去。
到底还是没瞒住刘婶,老人家听说孩子受伤当天就赶了过来,搂进怀里心肝宝贝地疼着。周醒望着来来去去这几个人,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在牵引着自己,兜兜转转到底还是回到故乡,仍然身受这几位旧识的庇护。
然而她也终于同过去握手言和,试着接受他人的帮忙,并在自己有生之年努力回馈。
无论有多艰难,目前可以做的,只能是迎头而上。
决定了这些,周醒苦笑着想,这颗心终于如橡皮一样,痛无知觉,麻木,强韧地抹掉过去……仿佛竟连自己也探不到它所能承受的极限了。
小加继续在陵川医院观察养伤,尽管有妈妈寸步不离陪伴,也是前所未有地吃足了苦头。身体不能有过多动作,睡觉时只能趴伏或侧躺,一不小心触到伤口便痛不可忍。
然而最难熬的日子也算渐渐过去了。
出院之后又做过两次复查,医生在第二次复查时告之可以拆线。
身体机能恢复得不错,只是孩子眼看着瘦下来,性子较过去沉默了许多。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周醒会怔怔地望着孩子,心头仿佛插了一把钝钝的刀。
有天半夜孩子醒来,看到妈妈正倚在床头轻轻握着他的手。
小加反手握住她的,谁也没有说话。窗外风声呜咽,秋天的风带着肃杀,那个夏天就沿着这呼啸的风声远去了。
小加低声说:“我想雷叔。”
周醒呼吸一滞。
是了,孩子从未怪过大人。
“雷叔不来看我,是因为他妈妈不准吗?”小加低声问着,脸容从枕头里露出来,瘦得只剩一双眼睛。可这眼神里也没有任何愤懑与怨怼。他只是问着,“我们可不可以去看雷叔?”
“……不可以。”
“为什么?”
房间里没有开灯,小加看不清妈妈的表情。只听那呼吸声微微起伏,仿佛过了许久,她说:“你雷叔叔……他不知道你受伤。”
“妈妈瞒着他?”
周醒轻轻倚到床头,是啊,如果铁了心去瞒一件事,原来并不难做到。
小加轻轻点头,“也对。我也不想让他难过。”
周醒手落到他的脸上,微凉的指尖,令他觉得安心。
渐渐闭上眼睛睡过去。
窗外风声渐消,晨光微熹,拂去黑暗。在无边无涯的寂静之中,周醒仿佛听见“叮”地一声,就如同微波炉那一声蜂鸣。
她知道,时间已到。
是时候,该到此为止了。
决定了向前看并不困难,难的是如何挥手斩断过去。第二天周醒更换了手机号码,联系的第一个人就是利择美。
“我换了手机号码。”
那边轻轻地松出一口气,“周周,我没看错你。”
周醒并不接话。
利择美默然片刻,声音更轻,“你放心。”
她轻轻挂断了电话。
通讯录里的号码彻底删除,只留给小楚原始的e-mail联系方式用来解决小店的一些后续问题。
如今小加所在的学校早已开学,眼下他的状态是无法正常生活学习的,周醒抽空去学校出示了医院证明,给孩子办理了休学手续,为期一个学期。
更换号码之后,那手机只会偶尔接到陌生号码。明明再也不必在电话响起来时生受煎熬,明明该觉得轻松,可是心头那把钝刀仿佛开始慢慢绞动。
肉体之外的痛苦,交给时间抚平。
☆、四十九、狭路相逢
天气渐冷,阳光却明晃晃的,陵川难得有这样的晴天,光线剔透,空气清新。
小加渐渐地在室内待不住。最近他身体状况见好,曾经尝试在客厅里踢球。周醒见他虽伤后痊愈,动作却有些不协调,过一会儿问:“下楼去走走?”
小加抱住球点了点头。
散完步回来,小加微微气喘,阳光照在他脸上显得精神充足。周醒便渐渐宽慰,自此之后每天都会带他下楼散步。
可看到他佝偻着身子走路,踢球,捡球,仍是不放心,打算这几天再他去医院复查一下。
小加却说什么也不想去医院。
他眼眶通红,“我已经好了,妈妈。”
“不会打针,也不会吃药,只是让医生检查一下。”
“可我不想去医院。”
周醒心中恻然,只得作罢。
渐渐的,孩子不再满足于在楼下散步。那件事的阴影仍在,然而生活照旧,周醒深居简出这许久,自己可以承受,却不能看到孩子镇日里锁在屋中。这天便带孩子去外头的小广场去喂鸽子。
小加走出住宅区,便到处张望着街景。
周醒默默地看着,眼神半分不离左右。他们带了面包,鸽群并不怕人,小加脸色便有些放松。
广场旁边有家冰淇淋小店,小加喂完鸽子出了一头汗,便眼巴巴地看着那家小店。不少小朋友正举着刚买的冰淇淋走出来。
周醒见小加驻步不走,心里寻思,忌口这么多天,是时候该来点甜头了。买了覆盆子冰淇淋,递到孩子手中。
“只吃一半好吗?”
小加点点头,抿起嘴角,一抹清清淡淡的微笑。周醒久不见孩子笑容,一时只瞧得移不开眼睛。
这时旁边响起噪响,一辆摩托车斜斜地骑行而过,周醒吓了一跳,本能地紧紧搂住孩子护着。
那车停了停,离得有些远,朝这儿望了一眼,没有任何歉意地驶走了。
周醒心神不宁,牵起孩子小手去到广场旁边的公园里。
所谓杯弓蛇影,就是这样吧。望着走路姿势略显僵硬的小加,周醒握紧他的小手。
小公园相对安静,秋日落叶满地,空地处有不少孩子在那儿运动玩耍,其中踩着滑板的大孩子飞速掠过,周醒小心护住孩子。小加再次驻足,眼巴巴地瞧着几个年纪比他小的孩子在踢球。
周醒低声说:“过段时间就可以踢。”
“妈妈又不能陪我踢球。”
话里有惆怅,似乎想起了谁。
风吹起了周醒的风衣与头发。她蹲下身去,微微抬脸望向小加,“妈妈当然可以陪你踢。”
小加看着她。
“以后妈妈不会离开你。”
小加握住她的手。
手机这时响起来,周醒定定神。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当然是陌生的,不知是来否来自路边的公用电话。可想而知是哪几位打来的。
“小周?”
“胡伯,是我。”
那边松了口气,“孩子好吗?”
寒喧过后,那边停了片刻,仿佛不知该如何开口。周醒等了须臾,那边才把原委缓缓道来。
周醒默然片刻,轻声:“胡伯,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这种时候,小周还说这些客气话?”那边叹口气,“你跟小加好好的,这些都不算事儿。你保重。”
道了别,周醒挂断电话。
“妈妈?”
周醒回神,看到小加正定定瞧着她。
她调整下表情,下意识地笑笑,“我没事,你胡爷爷跟你问好。”
小加松口气,紧紧握住她的手。这时候旁边笼过来阴影,他们不约而同抬头去看,迎面正站着一个人,抬手摘掉了头盔瞧着他俩。
周醒登时变了脸色。
这下如见鬼魅,立时便将小加揽去身后,那人瞧在眼里,低头看了看小加,又抬起脸,“好久不见。”
又咕哝一句,“怎么瘦成这样?”
周醒回神,搂住小加便往回走。
“至于怕成这样?”他停了停,跟在她后头,“你不会连我出来的时间都忘了吧。”
周醒怔忡,随即涨红了脸,她一言不发加快了脚步。
“周周。”
“你快走开!”
周醒低声说。
她步伐惶急,小加一时跟之不上,又见妈妈面无人色,忍不住挣开她的手挡到前面,“你不要跟着我们!”
那人停下脚步下低头看他,“长高了好多,你小子。”
“你是谁?”小加死死盯着他。
他笑了,“我是谁呢,这个问题有待好好讨论。”
周醒面上变色,“小加,你不要理他。”
她握紧孩子小手转身又走。
他沉默片刻,只如影相随地跟着。
“多久没见了?周周,四年?还是两年?”
“你再跟着……我会报警。”
周醒的话令孩子更加不安,再次停住步,“你走开,不要欺负我妈妈。”
“……你小子,受了伤还不长记性。”
小加虽万分疑惑,这话却听懂了,瞪他一眼说:“我答应过爸爸,会保护妈妈。”
周醒心中滋味难辨。
那人抬头瞧向她。
想到已经离世的人,周醒情绪略有平复,默不作声地牵起孩子小手继续往回走。
一直走到人来人往的街道,方才缓下来。
那人并没有跟来。
这时她已不觉得害怕。倒是小加惊魂不定的,“妈妈,他是坏人吗?”
“……”
“只是陌生人?”
“不是,都不是。小加不要怕。”
小加静了片刻,再无心其他,轻声央求,“妈妈,我们回去好吗?”
“好好,现在就回去。”
周醒见孩子脸色苍白一头汗,心中难过到极点,轻轻拍抚着,“不要怕,好孩子不要怕。”
“姑姑嘱咐我,不能跟陌生人搭话。”
周醒握紧了孩子的小手,那掌心的黏腻冰冷,不知是谁的冷汗。
利择美的电话在下午时分打来。
周醒疲倦地按下接听键,一时寂寂。那边停了片刻方问:“有没有吓到孩子?”
周醒不想开口。
又过须臾,利择美叹气:“我会警告他离你们远一点。”
等不到回应,对话难以为继,对面轻轻挂断了电话。
周醒视线移向窗外。
原来整整四年,就这么过去了。
四年前的一幕仿佛还在眼前。法庭审判之后,听说利择良回公司砸碎了办公室里所有可以砸碎的东西。曾有一次利择美等在她住处门口,只为对她说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