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样一个人,行事滴水不漏,只将利家声誉与公司放在首位,竟也因自己一通电话而不安,周醒不知自己是否能去相信。她只知道如今已做不到去恨谁。
背井离乡四年,利择良已去世,那人刑满释放,而自己也受利择美帮助许多,冥冥之中仿佛命运在轮回,说不清是谁欠了谁又是谁在偿还。
“妈妈我想睡了。”
小加伏在她怀里睁不开眼睛。
周醒回过神,看了看时间还不到晚饭时间,“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小加摇摇头。周醒便给他脱下袜子外衣带他去卧室。就这么几步而已,孩子扑到床上便闭眼沉沉睡去了。
周醒坐在床边,许久不动。
做好了晚饭,还不见孩子醒来。周醒去到卧室去看,窝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团,比先前睡得更沉。
她下意识地摸摸孩子脑袋,触到微烫的温度。
“小加?”
小加慢慢张开眼睛。
周醒忧心,“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还想睡……”
说着又闭上眼。
如今草木皆兵,周醒哪里放心,拿来体温计给孩子测温,一测便接近三十八摄氏度。当下心慌,唤醒孩子拿杯子喂水,又浸湿了毛巾给他擦拭小脸,哪里还敢离开半步。
心知眼下孩子最怕去医院,周醒便在家中守着他,随时查看体温,又做了清淡饭菜喂给他,小加只吃了少许,上床即睡。周醒见他脸蛋泛红呼吸微沉,几乎不敢再去给他测试体温。
到夜里又测了一次,这下温度已飙至摄氏三十九。
周醒极力定神。她做妈妈这些年,小孩发烧不是没经过,知道孩子最怕吃药打针,便绞了毛巾反复给他擦拭身体物理降温,熬到凌晨时分,体温终于降到三十七度。小加睡得沉了些,只是呼吸仍然沉重。
伤势尚未大好,此刻又有染病迹象,周醒当然不敢掉以轻心,望着孩子消瘦的小脸睁眼到天亮。
早上小加起床,对口味过于清淡的饭餐提不起胃口,只吃了少许。
周醒免不了相劝,“再吃一点。”
“我不饿。”
昨天晚饭就吃得少,怎么可有不饿呢?周醒心中煎熬,知道这是染病在身的迹象。上午陪孩子玩了一会儿拼图,小加又犯困,周醒测了体温见还正常,好说歹说总算喂他吃一点药,便陪着他入睡。
她知道自己不能生生熬着,也跟着小憩。然而不到中午就被小加的咳声惊醒了,他小脸发黄,又说嗓子发痒不舒服,周醒给他测了体温,数字再次蹿至三十八度。
这下周醒知道不能再拖,直接带孩子去了医院。
医生详细询问了孩子的饮食与睡眠,又检查了他背上的伤口,看表皮已经痊愈,也并没有任何感染迹象。
可是咳嗽渐渐加重,这一咳嗽就牵引到背部的伤,小加虽没说什么,但看他僵硬紧绷的姿势应该是疼痒交加的。
遵照医嘱带小加去验血,照了x光。最后鉴定结果竟是白细胞过低,肺部有发炎的迹象。
周醒心中栖惶,一时迟疑,“医生,是肺炎吗?”
“目前看来是的。幸好没再拖延。”医生摸摸孩子的头,瞧了周醒一眼,“办理一下住院手续,需要打针了。”
周醒怔住,望向小加。
绕了一圈又要回来,小加撇嘴就忍不住哭,“能,能不能不住院?”
周醒也望向医生。
漆黑眼眸,楚楚动人。那医生定定神方说:“医院里总归设备完善些,若是有什么情况随时可以观察治疗。如果在家里的话恐怕没这么方便。”又温声劝孩子,“乖孩子,你安心配合医生,马上就会出院,好不好?”
小加咬住嘴唇,愣是没再哭下去。
☆、五十、我是你叔叔
肺炎是如何引起的?此后几天周醒一直后悔那天不该贸然带孩子出门,走了那么多路,吹了冷风还受到了惊吓,无怪乎伤后初愈的身体会吃重。
住院的头两天,小加体温仍是时升时降,最高时飙至三十九摄氏度,周醒寝食不安担足了心事,眼看着又迅速消瘦下去。
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关心则乱,这种时候自己不能再倒下。联系刘婶请她找了信得过的家政人员过来照顾一日三餐,做饭洗衣打扫之类的事不再操心,只一心挂住孩子,空闲时间用来休息。
住院第四天的夜里,小加体温在三十八摄氏度徘徊不定,听着孩子呼吸粗重肺中作响,周醒寸步不离,煎熬一夜,终于在凌晨时分情绪坍塌而下。
她的脸埋进掌心,忍着,压抑着,透不过气。
以为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可眼下在身体精神的双重压力碾压之下,她几乎就要撑不住。忍不住,要拨通那个早已熟记于心的号码,忍不住想要听听他的声音,忍不住想要见到他。忍不住要将头靠在他肩上,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哪怕那年轻的肩头并不足以支撑这生活的重压。
可是,又怎么能够。
心头的那把刀,再一次重重绞动,仿佛永无止息。
如果当初是错的,为什么惩罚会落到孩子头上?人生苦短,陪伴孩子的时光尤其短暂,如果可以的话,是不是真该摒除杂念,一心一意只守护孩子长大?
周醒进洗手间,凉水一遍遍冲洗到脸上,直到双眼干涸。
早上阿姨送来早饭,小加烧退了一些,正有气无力躺在床上。
周醒擦拭额头与小手,又给他喂了水,扶他起来吃了早饭。自己也慢慢地吃下去,这种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是生存本能。
之后她进浴室里冲澡,温热的水冲得皮肤泛了红,疲惫蔓延在四肢百骸,又徐徐地被流水带走。
清洁完毕,护理人员过来敲门,“利百加?”
周醒应着,“是。”
“有人看望利百加,就在门口。”
小护士说着,频频回顾。
周醒疑惑,束起头发略作收整便走去门口。
一开门,端端正正迎上那张脸,周醒反应不慢,直觉便摔上门。
“喂……”
那人伸手格住房门,倒不硬推,只说:“让我进去,就看看他。”
周醒抵住门,同门外的人僵持不下。
保姆察觉有异,忙走过来,“怎么了?”
周醒心一慌,伸手握住门把。
“就看看孩子,让我进去。”门外人说。
迎着保姆不明所以的目光,周醒抵在门把上的手略微颤抖。房里的小加叫了一声,“妈妈?”
或许只有她最清楚,这个人不会是最后一次露面。瞒着小加没有用,孩子不可能从此每天锁在屋中。
可是眼下又如何对孩子开口?从未有一件事或一个人,让她如此难以启齿,仿佛是钉在生命中的耻辱。
“我只想看看他。”
周醒手一松,房门便被推开了。
她背转身去。
那人直接走了进来。小加正坐在病床上迷迷糊糊叫着妈妈,迎头看到陌生人,当下就睁大眼睛,他很快认出这个人,转头去看妈妈。
周醒只走近一些,脸上没有任何暗示。
那人也走了过去打量小加,“太阳都出山了,还要睡?”
小加默了片刻,仍是疑惑,“你是谁?”
周醒走过去挡在孩子面前,“……要喝水吗?”
小加点点头。
周醒倒了水给他,看着他一口气喝完半杯,忽然一阵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拍着抚着,只恨不能以身受之。
“……好些没有?”
小加应了声,忧心忡忡问:“今天,今天还要打针吗?”
不得已,周醒点点头。
孩子的小脸百般愁苦。她不由地拍抚着他的小手,“打完针我们下楼去玩。”
“可以踢球吗?”
不及周醒回答,一旁响起,“叔叔可以带你去踢。”
周醒没看他,却能感觉到他目光在自己脸上打转。
“我是不是还没好好介绍过自己?”他问小加。
仿佛感觉到这人对自己并无恶意,小加看向了妈妈。那人直接伸出手,“我叫利择优,是你叔叔。”
小加怔了怔,仔细看着他,“你是我叔叔?”
孩子想起了什么,“你姓利?”
利择优应一声,又示意,“手呢?”
完全是成人的礼仪。小加不禁一笑,见妈妈并没有反对,便伸出手去同他相握,“我叫利百加。”
“以后喊我叔叔。”
小加点点头。旁边的保姆倒是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我说呢,方才瞧着利先生眼熟,原来咱们小加是长得像叔叔。”
利择优没言语。
周醒听不得这些话,起身走开。
早上例行巡房完毕,医护人员过来给孩子打针,一眼瞟到房间里多了陌生面孔,那眼睛几乎没黏到那张脸上。等到打完针,又跟孩子说笑了几句,方才走了。
点滴速度不能太快,等待药水缓慢滴落的过程自是煎熬。
这些天来孩子已经习惯,只静静地躺着,利择优一直没走,站在窗前不言不语地看着孩子。很长时间也只是看着。
过一会儿小加转过脸去,“爸爸说过,我是有个叔叔。”
“哦?还有呢?”
“他说我小时候见过你,问我记不记得。”
“你记得?”
小加摇摇头。
利择优面上仿佛有笑。
过了片刻他转身,“我明天来看你。”
小加迟疑了一下,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再见,明天见。”
“明天见。”
他转身出了病房。
下午时分周醒再次咨询孩子的主治医生,问孩子病情是否得到了控制,什么时候才可以带他出院,得到的答案依然是病情不稳定。
到了第二天,周醒精神更差。
不一会儿,就见护士满脸堆笑地边说话边进门来,身后还带了一个人。那人进门便停止了跟小护士说笑,侧头看向周醒。
周醒本想避开,迎面却见他怀抱着一只大纸箱,一时不知他欲意何为。
这会儿小加刚吃完早饭,又一阵激烈的咳嗽,周醒忙坐下来给他拍抚。小加看到他,又好奇,“箱子里是什么?”
“不如你拆开看看?”
孩子哪里忍得住好奇,挣扎着就要下床。
周醒不由地皱眉。
那人视线移开,转向小加,“你还是躺着吧,我来拆。”看小加眼巴巴的,忍不住说,“放心,都是你的。”
小加看着箱子打开,仿佛目睹到潘多拉的盒子,大眼睛瞬间燃亮。
保姆看得分明,笑了,“这下可有得玩啦。”
护士也跟在后头说,“好几天没见小加这样高兴。”
满坑满谷的图画书玩具模型电子游戏机,小加乐不可支一件一件地拆着,两只小手都累坏了。保姆冲了茶递给利择优,“利先生你坐。”
周醒不声不响,低头将中午的食单列在纸上,递给了那保姆,“辛苦了。”
保姆接过去看了看,笑道:“这笋丝怕是做不成。倒是莲藕刚下来,新鲜着呢,你看熬成粥好不好?”
这季节自然吃不到鲜笋,周醒对自己大意有些懊恼,点头应下,“你经验足,都交给你了。”
保姆笑着客气一句,这才去了。
小加仍在那里拆玩具,一件又一件地堆了满床,间或同他的新叔叔闲聊。
“你真的是我叔叔?”
“为什么不相信?”
“可是你跟我爸爸长得不太像。”
小加这话说得孩子气,那人随口说:“你长得也不太像。”
周醒实在忍不住,起身走过去,“小加,洗洗手,准备打针。”
孩子小脸皱起来。
那人瞧一眼周醒,周醒却不理会,只带了孩子下床去细细洗手,又回床上躺好。可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