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探出来的是副拐杖,小加轻手轻脚地下车来。
    周醒下车后同利择优两下里打过照面,谁也没说话。小加却把拐杖往妈妈手里一塞,朝着利择优张开手,“叔叔。”
    利择优略微一笑,当下抱起孩子便朝着学校门口走去。
    周醒说:“检查一下书包。”
    小加低头打开书包一阵乱翻。周醒手拿着笔袋在他跟前一晃,小加哇地叫出来,“谢谢妈妈!”
    “还是粗心啊。”
    周醒莫可奈何。
    不远处有小朋友大声叫,“利百加!”
    原来是以前的同学,虽隔了这许久不曾见面,小孩子却无甚隔阂,打量着小加的脚伤有说有笑地聊了起来。
    看见大人也好奇,“利百加,你爸爸妈妈好年轻好漂亮啊!”
    小加笑了,片刻沉醉,很快还是省过神来,“这是我叔叔。”
    小朋友还想说话,利择优直接说:“行了,进考场。”
    “哦。”
    “你很久没来学校,教室都变了,考场在前面那幢楼,我带你过去。”小朋友嘀嘀咕咕地说着,边往校门里走。
    利择优抱着小加走了几步,停下。
    孩子马上会意,回头挥头,“妈妈,中午见!”
    周醒点点头,顺手把那副拐杖收回了车里,眼前是熟悉的街道。
    利择优送小加进了考场,回头想起先前的话。
    既约好中午见,想必还没走远。他沿着街边巡睃完毕,直接往其中一家小咖啡店走去。
    这附近除了附小还有陵大和一家中学,这家咖啡馆的生意就不止是卖咖啡,三排书架排得满满当当,其中又有三排座位,周醒正坐在角落的位置低头翻书,利择优视线扫过,邻座有位神态猥琐的男生正时不时偷眼打量她,而她一无所觉,低垂的眼睫又长又翘,扶住书页的手指雪白细长。
    那股如谜般的书卷气息从未褪去。
    利择优吸完一支烟,直接推开了门。
    店里各色视线齐刷刷地向他投视过去,周醒仿佛有所察觉,抬头瞧了他一眼,神色间不愠不喜。
    门不停被推开,学生顾客不断走进来,年轻女孩子跟施了咒一样一遍遍偷眼打量,利择优自觉格格不入,同时也纳罕怎么她待在这儿就毫无违和感。
    他举步朝她走过去。
    周醒看了他两秒,直接合起书页走人。
    “周周,留步。”
    出了小咖啡店,利择优手抄在衣袋里慢慢跟着她,“将来小加就在附小读书?”
    “没错。”
    利择优目光扫过四周,“离陵川大学倒近。”
    没头没脑的这一句,周醒心烦意乱,举步就走。
    利择优笑了下,“防我像防贼。光天化日,我能把你怎么样?”
    这玩笑开得如此不合时宜,这熟悉的路口又令人百般不适。当头烈日如灼,周醒脑海中有瞬间空白。
    利择优盯着她,“你打算一直这么下去?周周,就不能好好说句话?”
    “你不要跟着我。”
    利择优不肯放过她,“就因为小孩子那句话,你就气成这样?周周,你就不能想开点?”
    眼见她脸上变色,他知道自己说中了。
    她就是在意,在意得要死。
    这人恐怕连跟自己站一块都觉得受了侮辱,还能怎样?他心头仿佛有把无名之火烧了起来,“你就是不肯忘了从前的事。”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周醒一阵发抖,“你闭嘴好不好?”
    利择优闭嘴。眼见她脚步加快,十字街口来来回回都是疾驰的车辆,他一阵心神不宁,当下病急乱投医,“走这么快做什么?再往前就是陵大,你想见谁?”
    周醒脚下一停。
    利择优冷眼瞅着她,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想打人。他活动一下手腕,上前拉她到路边。
    “别碰我!”周醒抽回手。
    利择优看了她半晌,“就当是为了孩子……”
    “你不要口口声声都是孩子。”
    “我从没做过对不起孩子的事,”利择优语气强硬,片刻又闷声说,“小加愿意看到大人相处友好。”
    周醒像听到天方夜谭。
    利择优观其神态,语气冷冷的,“起码我对得起孩子。”
    “你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利择优冷笑,“我犯个错,你恨我恨到死,不肯原谅。你自己的错却连提都不能提,谈何公平?”
    没有回答,周醒转身就走。
    “为什么不能提?就因为姓宋的那小子,是不是?”
    周醒煞住了脚步。利择优及时止步方没有撞到她背上去,就见她忽然转身举起手袋朝着他没头没脑地打来——
    利择优瞠目结舌,瞬间头上身上挨了数下,一时竟没感觉到疼。眼中只见她粉红色脸容,耳边听到她急促呼吸,理智却不能相信他认识的周周会做出这种事。
    “你——”他回神,伸手攥住她的腕子。
    周醒抽回手后退两步。
    利择优怔忡半晌,抚了抚额角,周醒又后退两步,“不要再跟着我!”
    她加快脚步走远了。
    四下里都是侧目的眼神,利择优这样出类拔萃的身段相貌想不惹人注目都难,何况方才又上演那出好戏。
    额角与眉骨处有点疼,他摸了摸,已经肿起来。
    简直做不出反应。向来斯文的人失控至此,当然是因为在意。
    原来就是有那么意,连提都不能提。
    心里风起云涌,他抬头四顾,一瞬间街道仿佛在变幻形状,记忆铺天盖地蒙蔽双眼,眼前小小便利店刹那间幻化为喧闹的酒吧。
    是了,那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待在那儿醉生梦死,有间包厢属长期订下,窗口就能看到陵大放学后三三两两的女生。为防止外面喧闹,包厢特意加了隔音层,然而有些不三不四的话仍是时不时地飘进耳中——
    “外文学院一枝花?就是入学典礼上台演讲的那个?”
    “演讲稿全英文,又白又靓。”
    “成绩好,胸又大。”
    “……我怎么听说现在被一中年大叔长期包养?”
    “啧啧,我都亲眼见过,那男的有时候会开车过来接她。”
    “……”
    他听着那些话,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出门左拐揪起对方的衣领便拖到门口,一拳击扁对方的脸。
    对方人多,围上来不依不饶。就有那么巧,那天她下课后路过撞见,微微蹙起眉却并不上前。
    可能永远忘不了那时她的样子。头发沉沉垂落,小礼服修长婉转,她高高在上,脸容莹白就像一块玉,又神气又冷淡。
    恐怕至死都不会忘记,有时在梦中都想去打碎。
    张开双眼,烈日灼目,街道瞬间变幻景致,一切回到当下。那些充斥在胸口曾令他辗转反侧躁动异常的心思,除却自己,无人知晓。
    利择优记挂行动不便的小加,考完一门课程的空档便去考场里找他。
    他给孩子带了些吃的喝的,看着他吃喝完毕,又抱他去卫生间方便。
    带孩子去洗手时,小加瞅着镜子说:“叔叔脸上有伤?”
    “……撞到南墙。”
    小加知道这个典故,顺口接上,“死心了吗?”
    利择优一顿,四目相视,两人都笑。
    利择优瞧着镜子里两张笑脸,一时微觉陌生,低头揉了下孩子的头发。
    如果说生命需要一个坚硬的核做支撑才不致芜荒坍塌,有人走运一开始就找到,有人终其一生遍寻不获。利择优头二十年过得醉生梦死荒唐虚无,直到这当下才稍微体会到何谓脚踏实地。他想,有些事还是想不通,有些问题依然无解。曾经问佛,佛不语。
    终究不是所有事情都像那些抗抑郁药物一样,按下按扭,便随着马桶的水流冲走。然而他知道,时间总会发挥它强大的魔力,比如让他在二十九岁这年明白,小加是他生命中的至宝。
    同时又比谁都清楚,就连这块宝,他也未必能揣多久。
    利择优神色重又平淡,他抱起孩子回教室。
    “你妈妈中午可能回去,我会接你去吃饭。”他临走之前说。
    小加点头应下。
    考完上午最后一门课程,小加就接到周醒的电话,得知他考得顺利,那边也放下心。
    “妈妈,中午我和叔叔一起吃饭。”
    周醒心知那人不会放过这种机会,有心避开锋头,便应承下来。
    这天小加的考试总共五门课业,其中有两门合并在最后一场,全部考完后一整天也就过去了。听到结束铃声响,等在考场外的利择优松了口气。
    同等在校门外的家长不同,他直接进考场里接的孩子。这么一个男人,打横里抱着脚受伤的小孩一路走过,所到之处所向披靡,家长老师学生无一不为之侧目。
    到得车前,利择优问怀里的孩子,“晚上想吃什么?”
    小加想了想,“我想喝罗宋汤。”
    利择优应下。
    他发动了引擎缓缓驶上路,忽然听见后座的孩子问:“叔叔会不会做罗宋汤?”
    孩子问得没头没脑,利择优顿了顿,干脆利落地说:“不会。”
    小加没说什么。
    利择优随口问,“小加是想在家里吃?”
    “嗯。”
    “那我找人去家里做。”
    小加轻轻摇了摇头,“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开车驶过路口的时候,利择优不禁寻思,难不成下一步还要钻研下厨艺?
    一时头痛,朝后视镜里瞥了一眼。
    定了两秒,他又瞥了一眼。
    一脚踩下刹车。
    小加不防,吓了一跳,“叔叔?”
    他双手交握,指关节咔喀作响,语气倒平定,“没什么,差点撞到流浪狗。”
    “是吗?还好。”
    利择优最后瞧了眼后视镜,重新发动引擎上路。
    ☆、五十九、积债
    利择美拨电话给周醒,得知孩子升学考试顺利结束,入学手续已办妥,只待暑假结束就可入学,当下放下心来。
    又问及孩子脚伤,周醒答:“看过大夫,再休养一周就可以。”
    她说完,顿顿,“我打算他伤好后带他出去度假。”
    利择美问清楚度假地点,只说让他们好好玩。又想起一事,“周周,你是不是有意开始工作?”
    “是有这个打算。”
    “这样也好。”利择美十分宽慰,她所受的教育自然乐于看到女性上进独立,周周个人能力很优秀,进取心又从未止息,无论哪方面来说,当初她和择良都没有看错这人,孩子交由她抚养是正确选择。
    她想了想,“可能你不需要我来过问,不过……”
    “我知道,”周醒语气平和,“择美姐,如果有需要,我会请你帮忙。”
    “那最好。”
    利择美应着,却也明白她大抵是不会进利氏集团工作。
    相反的,另一位打从孩子考试结束便收拾妥当来公司里报到。
    利择美待这个幺弟不似利择良那样极端,要么宠上天,要管就恨不能画地为牢。她有自己的一套,开头只冷眼看着,并不像利择良那样事必亲躬言传身教,只放羊似的任他做了一阵子没头苍蝇,后来着实看不过眼,开始亲自指点一二。
    利择优此人生得聪明面孔笨肚肠,打小没进学堂里读书,就没受过系统的主流教育,骨子里又有一股毫无来由的骄矜劲头,颇不适应公司部门里管头束脚的团队作风。于人际交往方面几乎比当了一辈子教书匠的大哥利择端还来得不通世事,在自家公司还好说,面对客户却多少有点不像样子。
    利择美摸清他脾性能力,渐渐就不怎么带他出去,一些公司内务工作慢慢放到他手里,但凡有时间也算上心指导。
    当然也有不对盘的时候。
    外人面前还好说,办公